【第四部:隐忍二十年,司馬懿野心畢露】
漁翁之利
一幅荊州軍事地形黃楊木浮雕制圖在長樂殿的青玉案幾上方方正正地擺放着,圖上那層巒疊嶂的荊西夷陵一帶被朱砂筆自左向右劃了一條粗粗的紅線!在青玉案幾兩側觀看着它的人都知道:這一條紅線的寓意就是劉備在那裏擺下的八百裏蜀軍連營。
“諸位愛卿,你們怎麽看劉備老賊在這夷陵布下的八百裏連營之陣?”曹丕用手指慢慢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帶着一臉的冥思苦想之色緩緩擡起頭來,看向了坐在他對面長席上的太尉賈诩、鎮西将軍曹真、鎮東将軍曹休、鎮南将軍夏侯尚、尚書令陳群和尚書仆射司馬懿,“江東孫權那邊招架得過來嗎?”
曹丕盡管在表面上擺出了一副“察納雅言、從谏如流”的姿态,但熟悉他脾性的人都曉得:這個陛下口口聲聲說要“兼聽則明”,而實際上最是喜歡傾聽順耳之言、中意之語的了。群僚若有一言而恰合他之心意,他必視爲知己,褒揚有加;群僚若有一語而稍逆他之心意,他必心懷成見,嗔意難消。所以,在他面前,賈诩等人均不敢造次,都互相謙辭着,誰也不肯先行開口答話。
曹丕隻得開始點名:“曹休,你的意見呢?”
曹休暗暗揣摩着曹丕的心意,沉吟着開口了:“陛下,依微臣之見,劉備擺下的這是‘一字長蛇陣’,正與您當年随先皇親征袁紹孽子袁譚時在南皮之役所見到的那一場戰陣相似,依山傍林,恃險而列,易守難攻,可進可退——江東方面未必對付得了!”
曹丕在南皮之役時不過是位居偏裨而已,哪裏還記得曹操到底是擺下了什麽“一字長蛇陣”還是其他的什麽陣法?但曹休既然這麽暗暗吹捧他有“宿戰經驗”,這讓他聽起來心底還是很感舒服的。于是,他笑眯眯地微微颔首不已,又瞧向了曹真。曹真亦是頗爲乖巧之輩,連忙應聲而答:“曹休将軍說得對!微臣之意正與他相仿!”
曹丕目光一轉,看向了夏侯尚。
夏侯尚卻微微皺起了雙眉:“陛下,劉備列下的這‘一字長蛇之陣’固然厲害,倘若江東方面從其首、腰、尾三處同時發兵狙擊,隻怕劉備亦是左支右绌、難以招架!”
陳群這時卻開口辯道:“夏侯将軍所言不無道理。不過,據微臣得知:此番在夷陵與劉備老賊對峙者,乃江東韓當、周泰諸将也。他們均是中人之材,戰術平平,縱是想到了自劉軍連營首、腰、尾等處‘三管齊下’的狙擊之計,也未必能奈劉備他何?”
“但這依山傍林擺設‘一字長蛇陣’的弊病也确實很明顯啊:山野叢林之間,不同于南皮平闊之地,要想‘首尾呼應’‘前後回環’,這是何等不易啊!”夏侯尚聽了,不禁立即反唇相駁起來。
就在此刻,曹丕大袖一舉止住了他,緩緩言道:“數日前曹仁大将軍從襄陽前線送來軍情訊報,韓當、周泰等在夷陵與劉備老賊交戰不利,已經連輸了四五仗——陳令君所言是也,夏侯愛卿不得妄駁。”
夏侯尚見曹丕這般說來,隻得悻悻然閉住了口。
“賈太尉,您是兩朝重臣、智士之傑,卻不知對劉備老賊與江東方面在這夷陵對峙之事有何高見?還請指教。”曹丕轉過來臉來,朝向端坐于自己右手一側的太尉賈诩,恭恭然而問。
賈诩輕輕撫着胸前花白的胡須,臉上淺淺地笑着,擡眼向司馬懿那邊一瞥,徐徐而言:“陛下,老臣年衰神憊、體弱意荒,實是不堪受您垂詢。不過,老臣倒是記得,司馬仆射多年跟從先帝周旋疆場,頗曉兵機、嘉謀屢中,當年暗聯孫權以制關羽的絕妙奇計便是他适時而發,終于大見成效。陛下何不向他詢問?”
“唔……賈太尉這一番推賢讓能、高風亮節之舉,當真是,當真是難能可貴啊!”曹丕初聽賈诩之言時,臉上不禁微微一滞,倏地便又反應過來,馬上從眉眼間溢出濃濃的笑意來,将所有燦爛的表情都投向了坐在對面長席末尾的司馬懿。
司馬懿假意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急忙雙手一拱,謝過了賈诩的推舉,然後轉身迎視着曹丕那一臉的假笑,不疾不徐地開口奏道:“賈太尉如此謬贊微臣,微臣實在是汗顔之極。不過,對這劉備老賊在夷陵一帶依山傍林擺下的八百裏連營,微臣倒是确有另外一番看法。依微臣之愚見,此乃劉備老賊的‘示敵以弱、欲擒故縱’之計。他豈不知八百裏連營、一字長蛇之陣的種種弊端也?恰恰相反,他正是以此破綻爲香餌,故意置己于險地而誘敵來攻,然後伺隙而發、反手一擊。江東孫權先前任用韓當、周泰等心浮好勝之徒以敵之,自然是連戰連敗,難以得手了……”
聽到這裏,夏侯尚與陳群不禁相顧而驚:這司馬懿此言,既知夏侯尚所見之弊而更巧,又察陳群所言之情而更實,同時洞悉了他倆共見而不深的兵機之精微處,委實不同凡響——他倆急忙屏住呼吸繼續認真聽他講了下去:“……倘若孫權觑破其中的玄機,及時選調持重老成之士而臨之,則劉備危在不測矣……”
這句話一出,曹丕比夏侯尚、陳群顯得更爲震驚,睜大了雙眼直盯着司馬懿:“司馬愛卿,今晨卯時朕剛剛收到曹仁大将軍送來的八百裏加急快騎訊報,還沒來得及告訴諸位:孫權已于前日臨陣換将,設壇親拜陸遜爲江東三軍大都督,趕赴夷陵與劉備對敵……”
“哦?孫權已将陸遜換成了抗蜀主将?”司馬懿聽了,雙眸亮光隐隐一閃,眨了眨眼簾,若有所思地講道,“對于陸遜此人,微臣倒是略知一二。當年微臣輔佐先帝在許昌(曹魏開國後改“許縣”爲“許昌”)一帶抵抗關羽北侵之際,微臣從江東方面報來的機密消息中得知,正是這個陸遜苦心施展的‘驕兵縱敵’之計麻痹了關羽,使得關羽妄自尊大,放松了對江東方面的警惕戒備,才讓呂蒙後來‘白衣渡江、乘夜奇襲、偷取江陵’的詐謀一舉功成!這陸遜深有韬略、詭計多端,劉備隻怕前景有些不利……”
“司馬仆射,休倒是聽聞那個陸遜不過是孫權之兄孫策的上門女婿而已,完全是憑着裙帶關系攀附而上的‘暴發戶’之徒罷了!他哪有你說得那麽厲害?恐怕江東軍中韓當、周泰等孫氏宿将都未必信服于他……”曹休聞言,不禁在旁撇了撇嘴,嗤然而笑。
司馬懿雙目頓時寒光凜凜,深深盯向了他:“曹休将軍,陸遜此人到底厲不厲害,日後我等自然會知道的。”
“那麽,依司馬愛卿之見,我大魏此刻又當如何因應此事?”曹丕臉上的神情恢複爲了一片沉靜,慢慢開口問道。
司馬懿面色一正,肅然奏道:“陛下,當今之際,孫權既已将其得力幹将陸遜和江東大部分精銳主力調往夷陵西抗劉備,則他的東翼一線必是大爲空虛……微臣懇請陛下速速調遣一位方面大将擔起東征之任,與駐守淮南的張遼、臧霸等将軍自合肥城齊頭并進,直搗江東腹地——如此‘天降神兵’,則孫權定然難撄其鋒,必會舉衆而降!待得孫權一降,我軍沿西而進、長驅直入,再與陸遜合兵一處,乘隙擊破劉備老賊,則大魏‘一統六合’之偉業指日可成矣!”
“這個……張遼、臧霸等大軍萬一渡過長江,而孫權卻仍拼死不降,屆時又當如何?”曹丕面有疑容,蹙額而道。
“孫權若是拼死不降,我等自當戮力進取,奪下武昌!武昌一得,孫權縱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斃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将軍再從襄陽南下橫掃而來,連陸遜亦是自顧不暇……”
“可是,假如孫權逃到荊西之境,反而又與劉備老賊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那時一樣聯手對抗朕之王師呢?”
“這一點,确也不可不慮。不過,陛下,您此刻于東則據有武昌以扼之,于北則雄踞襄陽以壓之,同時自東、北兩路發兵襲之,孫權、劉備縱是有心聯手,而大勢所逼、實不能敵,他倆至多也隻能竄回巫峽苟延殘喘罷了……”
“這個……此事須得容朕下來後再細細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後仍是搖了搖頭,“依朕之見,還是應當等到劉備老賊與陸遜小兒在夷陵一帶鬥得兩敗俱傷之後,我大魏王師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漁翁之利……”
司馬懿一聽,臉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語有雲,‘智者貴于乘時,時至而勿疑。’如今孫劉雙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鬥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擊一舉底定的天賜良機!倘若稍有遲疑,我大魏應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機?”他講到這裏,不禁觸動了衷腸,懇切無比地奏道:“請恕微臣直言,當年先皇在世之時戮力征伐多年,也沒有等到眼下這般良機——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機,若是任其逝去,日後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隻是滿面鐵青,用手掌緊緊地按着那幅黃楊木雕地圖,低下了頭粗粗地喘着大氣。
一瞧他這副表情,司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執到底了——自己再谏下去,他說不定就要勃然發作了!他側頭瞟了一下賈诩,隻見賈诩正深深苦笑着給自己遞來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長歎一聲,隻得俯首而答:“陛下聖明。微臣愚見,實是有勞聖慮了。”
曹丕聽到他這“有勞聖慮”四個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還在暗暗勸谏自己要慎重考慮他的建議。隔了半盞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穩定了情緒,幹笑數聲,借着其他事項把話題扯了開去。
半個時辰過後,禦前朝議終于結束了。曹丕坐在禦座龍床之上,目送着賈诩、曹真、曹休、夏侯尚、陳群等先後辭去,最後卻看到司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