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诩慢慢捋着自己颔下的花白須髯,雙眼半睜半閉的:“哦?陛下要送骠騎大将軍去廷尉诏獄?這個倒很是蹊跷啊……不過,曹公子你向老夫來求什麽助呢?曹仁大将軍的羅夫人,你的那位堂叔母不正住在你們骠騎将軍府邸的隔壁嗎?曹公子你應該向她求救啊!——請她代表曹大将軍出面到陛下跟前去轉圜一下嘛……”
“賈太尉,您有所不知,曹某已經去找過羅叔母了,可羅叔母講了:這一次事件是陛下讓夏侯尚傳了口谕給他們的,不許他們爲我父親說情。她和曹仁叔叔都不敢出面營救,以免适得其反。”
司馬懿在屏風後面聽得清楚,看來,這一次曹丕對曹洪的确是蓄憤已久,準備狠狠報複了!唉……曹洪身爲宗室宿将,竟遭自己的堂侄這般打擊,也似乎太過酷烈了些。
賈诩卻是沉吟了良久,慢聲而道:“這個……曹公子,以曹仁大将軍那樣的親室之親、勳臣之尊,尚且不能爲你父親大人轉圜,老夫又有何策可出?曹公子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曹馥聽罷,一邊在地闆上“咚咚咚咚”地猛磕起頭來,一邊聲淚俱下地哀求道:“賈太尉,家父今日讓小侄前來找您時特别叮囑了,說您智謀淵深、仁心似海,必能念在當年和家父一道同侍武皇帝西征馬超時并肩血戰、與子同袍的份兒上,施以援手救他一把的……”
聽了他這番泣訴,賈诩不禁深深地躊躇起來。過了半晌,他長長一歎,緩緩開口道:“論起來,曹洪将軍爲人豪爽大方,平時待老夫的情誼也不薄。他而今遭此困厄,老夫看了也很是難受。這樣吧,曹馥賢侄,老夫聽聞你府中金銀珠寶堆積如山、绫羅綢緞連綿如海、谷粟糧囤成百上千——這大概就是你父親的‘病根’所在了!你且回去,一邊勸說你父親先乖乖地去廷尉诏獄之中自系待罪,一邊将那些金銀綢緞、谷粟米糧悉數捐出,以供陛下軍國大計之用。也許,唯有如此,方可助你父親逃過此劫。”
“什……什麽?賈太尉——您這是要讓我們曹家盡散家産?家父隻怕會很心痛啊……”
“心痛?呵呵呵,心痛可比得上桎梏加身、身陷囹圄之痛?你們自己趕緊主動散去家财,獻給陛下,或許曹洪将軍尚能免去不測之災。倘若你們貪戀錢糧财帛,不肯獻給陛下……老夫隻怕曹洪将軍更有莫大之殃啊!”
“賈太尉!曹某焉敢顧惜财物?比起家父的平安來,這些錢糧财帛又算什麽?隻是……隻是,陛下素以漢文帝自诩,一向倡儉揚廉,恐怕不會将這些錢糧财帛放在眼裏吧?”
“不錯,陛下富有四海,豈會看中你家這點兒财物?實話告訴你吧,陛下看上的不是你們這點兒錢物,而是這些财物背後你們家的那份忠心。”賈诩隻得向曹馥打開天窗說亮話,把一些隐秘之情挑明了給他瞧,“曹馥侄兒,賈某記得陛下曾經提起過:當年丁儀兄弟和楊修在邺城、許昌舉辦的那幾場規模盛大的平原侯詩文共賞典會,曾經請了成千上萬的高人雅士出席參加,還接連辦了七天七夜的酒筵大席,那些開支花銷是不知費了多少錢糧帛物啊!據陛下講,他一直都記得那都是曹洪将軍在幕後掏錢支持的。難道曹洪将軍家财萬貫,卻單單對平原侯曹植這般慷慨豪爽?而今陛下南征在即,也是急需錢糧帛物的緊要關頭,他居然還遲遲不肯有所表示——所以,你們府中今日猝遭此變,也就絲毫不足爲奇了。”
曹馥聽罷,臉色頓僵,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又伏在地闆上重重叩了幾個響頭,有些酸酸澀澀地說道:“原來是這樣啊……曹某終于明白了!唉!陛下既有此意,又何必這般做來?我家所有财帛,都是當年武皇帝所賜,今天不過是要一股腦兒還給他們罷了!曹某回府之後,立刻勸說家父自行入獄待罪,并馬上捐出我府中一切錢糧财帛,以供陛下的軍國大計之用……從此之後,我曹馥全家上下自當退回沛郡老家閉門幽居,終身不再踏進洛陽京都一步!”
賈诩投桃報李
坐在屏風後面悄悄傾聽的司馬懿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日在皇宮大内之中,曹丕聲稱會給他和陳群弄來“數十萬石軍糧”以備南征,原來就是這樣搞到的啊!他這不是明火執仗地“逼搶”嘛!這樣的手法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待曹馥告辭離去之後,司馬懿這才從屏風背後轉了出來。賈诩仿佛有些失神地注視着精舍的門口,嘴唇嚅動着,半晌才冒了一句出來:“荀令君曾經講過一段話,讓老夫一直記憶猶新:缺少人情味兒的馭臣之道,終究是往前走不遠的……”
司馬懿聽了,如聞偈語,心中不禁一陣搖蕩。但他此刻亦不可能當着賈诩的面亂講什麽,隻是抿着嘴暗暗一歎。
歎過了之後,他一瞥眼,突然看到賈诩的腰際竟是空空如也!心念猝動之下,他禁不住失聲問道:“咦……賈太尉,您腰間佩着的那塊‘紫龍玦’到哪裏去了?”
賈诩臉色微微波動,淡然說道:“那塊玉玦麽?不過是一件身外之物罷了。老夫已經将它交還給陛下了。老夫德薄福淺,享用不起這宗‘禦賜重寶’啊。”
司馬懿一聽,心頭劇震:那日在朝會大典之上,曹丕已經分明暗示了對“紫龍玦”的念念不忘之情。賈太尉是何等的聰明圓融之士?他自然是心領神會,下來之後隻得恭恭敬敬将紫龍玦交還給曹丕了。然而,曹丕居然也就厚顔無恥地受之而不辭!要知道:這塊紫龍玦可是他當年在立嗣之争中竭力送給賈诩的一件“信物”啊!
不過,曹丕在接下這紫龍玦時,也象征性地給了賈诩一點兒補償:賜予了他一壇樓蘭國葡萄酒。賈诩今天在招待司馬懿時也不好把這壇葡萄酒的來曆向他說明,就随口說是韓護送的。但内心深處,賈诩當然是又羞又惱,隻是極力克制着自我消化掉了。
所以,當司馬懿這時提起紫龍玦這事兒時,他的心境起初還有些風生水起,到後來就漸漸平複了。他呷了一口葡萄酒,靜靜坐了片刻,才悠然說道:“天子之尊、受命之君,作威作福,予取予奪,誰敢不從?一切以天子之心爲心、以天子之念爲念,這也許就是咱們身爲廟堂之臣的最佳選擇罷。”他目光一掠,瞧見司馬懿眉眼間隐隐含有不平之意,心底不禁爲之暖了幾分,便壓着心中的感動,淡淡笑道:“哦……對了,司馬君,老夫講一句本不該講的話:依你的個性,在老夫看來,你隻怕待在這洛陽城中上下周旋、左右交遊,雖然是盡心竭誠、任勞任怨,日後亦終是難得善果啊。”
賈诩的這番話就說得很是有些貼心了。這讓司馬懿不禁深爲感動——他眼眶一濕,在席位上深深躬下腰來:“懿恭請賈太尉指點迷津。”
“如今劉備發兵殺出巫峽,僞蜀與江東之間的交戰已是不可避免。陛下又念念不忘尾襲其後坐收漁翁之利,所以,朝廷的南征大計勢在必行!那麽,選準合适的将領人選乘隙出擊,乃是朝廷的當務之急!不過,依老夫猜測,陛下可能還是想依靠夏侯尚、曹真、曹休等親信宿将前去掃平吳蜀。隻可惜,非常之事,須待非常之才任之,方可建下非常之功!夏侯尚、曹休、曹真等人雖是骁勇善戰,但在老夫眼中實在算不上‘非常之才’也,恐怕難當南征大任……”
賈诩乃是執掌天下兵馬将帥擢拔之權的當朝太尉,他這麽直截了當地貶低夏侯尚、曹休、曹真的将才,卻令司馬懿感到一絲意外。他不禁有些詫異地問了一句:“那麽,在賈太尉眼中,誰人堪稱‘非常之才’?”
賈诩雙瞳一縮,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語氣裏透出幾分莫名的神秘來:“不錯。在老夫的心目之中,确實裝着一位文武兼備的非常之才。不過,老夫若是說出此人的姓名來,司馬君你可不要吃驚啊!”
司馬懿不露聲色地答道:“這個……還請賈太尉盡言相告——懿也很想知道這位文武兼備的非常之才的高姓大名!”
“呵呵呵……在本太尉眼裏,這個能夠勝任滅吳定蜀之人非司馬君莫屬啊!”
司馬懿這時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一驚了:“懿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賈诩端起鵝黃玉雙耳杯,一邊輕輕地呷飲着,一邊慢悠悠地說道:“你怎麽不行?當年先帝在世之時,你度支中郎将也當過、丞相府兵曹掾也當過、丞相府軍司馬也當過,而且老夫曾聽聞,當年邺城魏諷潛結漢室遺臣作亂之事,也是你全力輔佐當今陛下調兵遣将,于一夕之間雷厲風行地蕩定的!這都證明了你是出将入相、文武雙全的‘非常之才’——那滅吳定蜀之大任,你如何擔當不下來?老夫一定要向陛下全力舉薦你爲南征大軍之方面重将!”
說到此處,賈诩暖暖的目光似一脈夕晖般向司馬懿眼中投了過來:“你若是成了一員方面大将,就不必像老夫這樣,被人忽輕忽重地在朝廷格局的天平上,當作一塊砝碼搬來擱去了……”
這些場面上絕不能講的肺腑之言,他都傾訴給了司馬懿。司馬懿感動得五内俱沸,心裏又酸又熱,所有的話都堵在嗓子眼上說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