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涼州刺史張恭送來了一份急函,聲稱當地出現了一起‘青虹貫日’之異象……你可借此傳出占斷之言,就說‘青虹貫日,世間恐有貴女子蒙讒之殃’。這樣一來,陛下在對甄皇後、方師妹薄情以待之時,至少也會瞧在天象示警的份兒上稍稍顧忌三分。”
“這個辦法甚是使得。”周宣聽得司馬懿說罷,立刻便連連點頭,“好的。周某回到太史署之後,立即就會依你所教,将這一占斷之言散播出去……”
司馬懿這時方才神情一松,望着前邊林蔭深處,轉開了話題:“咦……時間過去這麽久了,桓兄和夏侯将軍之間的切磋比試還沒有結束嗎?”
“桓兄和夏侯将軍的騎射之術在伯仲之間——他倆若要分出個勝負來,至少也該在一個時辰左右吧?”周宣眯縫着雙眼,朝前盯看了半晌,忽地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向司馬懿說道:“對了,司馬仆射,周某有一個消息告訴你:你還記得周某曾經給你提起過的那個益州巴郡同鄉好友谯周嗎?他也是星相占蔔世家出身,現在已在僞蜀擔任了太史丞之職。半個月前,谯周派人送來密信,談到劉備此番讨伐江東之役,僞蜀丞相諸葛亮是極力反對的。看來,劉備這一次興師而侵江東,其内部的意見分歧實在是頗爲不小啊……”
“諸葛亮?呵呵呵……讓本座來猜一猜他反對劉備東征的理由吧。”司馬懿聽到“諸葛亮”這三個字時,臉上立刻蕩開了一片莫名的深沉笑意,仿佛聽到了一位久違了的至交好友的消息一般,顯得頗是欣然,“他一定是主張先行北伐我大魏而後東征孫權。而且,在他的心中,我大魏方爲他們蜀漢首要之勁敵,而江東孫權則不過是自守門戶的‘老滑頭’而已。隻要先将我大魏掃滅,則江東自可不戰而勝!”
“啊呀!司馬仆射真是目光如炬、燭照萬裏啊!不過,聽谯周講,諸葛亮勸谏劉備的原話,可是比您方才所言講得更爲精辟細緻一些——他是這麽對劉備說的:‘臣謹以輕重大小之事爲陛下論之:陛下乃炎漢皇叔,今漢帝已被曹氏篡奪,陛下不思先行剿除,卻爲關将軍而屈駕東征。家國宗廟之仇與手足骨肉之情孰大孰小?旁人一見而明之,而陛下仍是興兵東去,是舍大義而就小義也!中原乃是海内樞地;兩都乃祖陵所在,陛下不顧而遠争荊楚,是棄重而取輕也!中原百姓目睹漢室被竊,無不引領西望陛下發兵而拯——怎料陛下竟置魏室于不聞不問,反欲乘怒伐吳,大興意氣之争,實令四方志士扼腕長歎不已!’結果,任他說得口幹舌燥,劉備依然一意孤行,對此勸谏充耳不聞,還讓他留守成都,而自己徑自率兵東出巫峽而來……”
司馬懿微微含笑而道:“看來,還是諸葛亮謀算決斷之際輕重得宜、緩急得當,不似劉備這般意氣用事、本末倒置。劉備此番東征,若是不能得到諸葛亮的同心襄助,前景隻怕有些可慮……”
他講到這裏,目光倏又擡起,往周宣臉上盯來,款款道:“西蜀與我大魏有不共戴天之仇,最應深加提防。咱們往他們那邊布置的‘眼線’應該是愈多愈好。周兄,你那個同鄉谯周爲人如何?他可有向往傾慕我煌煌大魏之心乎?他若真是通識時務、辨知大勢的明智之士,你就替本座将他暗暗悉心結納下來——日後,我大魏西征僞蜀之際,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一聽司馬懿此言,周宣不禁爲他這般“胸懷四海,放眼天下,手攬全局,綱目無遺”的聖臣氣象暗暗折服,當下便點頭答道:“司馬仆射爲我大魏社稷竟是如此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周某欽佩之至。您的這些吩咐,周某都記得了——下去之後,定會細細落實的。”
替身:诤臣桓範
他倆正說之間,一串馬嘶遙遙飛揚而回。
司馬懿在聽到馬嘶之聲的一瞬間,頓時滿面綻笑,舉眼向前一望:但見桓範與夏侯尚已是乘馬疾馳而至——他倆背後的馬鞍上都綁了一大堆的雉雞、野兔、狐狸等。
“哈哈哈!兩位果然都是滿載而歸啊。咱們今天的晚宴又有新鮮的野味可賞了。”周宣笑着打馬迎前一數:在這一個時辰之内,桓範射得雉雞六隻、野兔七隻、狐狸兩隻;夏侯尚則射得雉雞七隻、野兔六隻、狐狸三隻。兩人的射獵收獲竟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夏侯尚轉臉瞧着桓範,滿面欽敬之色:“想不到桓君一身儒士氣質,身手卻是這般矯健——誰說‘書生無勇,壯士無文’?桓君就是一位文武雙全的高士!”
“呵呵呵……夏侯将軍,你真是将桓君的義勇之氣看得有些低了——這等縱橫草莽、射獵禽獸的匹夫之勇算什麽?敢犯人主之嚴顔、面谏人主之得失、言衆人之不敢言、谏衆人之不敢谏、行衆人之不敢行,這才是真正的大義大勇。桓兄近日這震動朝野的‘三大奏疏’便是明證!”
夏侯尚一聽司馬懿這話,不禁深深動容。桓範自被朝廷征爲議郎以來,在短短十餘日内竟接連上了三道轟動朝野的奏疏,當真是“一鳴驚人”:曹丕本來要立意強遷朔方十餘萬軍戶充實京畿,是他和辛毗攔駕叩谏、無懼無悔,方才逼得“聖意”有所松動;值此魏室草創粗定之際,他又公然上書奏請陛下“恢崇德業、與民更始”,撫慰當年的漢室遺忠關中楊氏、颍川荀氏,以求彰顯大魏遠近歸心,野無遺賢之殊量。還有,他在内廷議政之時,當着禦史大夫華歆的面,公開直言華歆之德量不及其師兄玄通子管甯先生遠甚,請求曹丕以安車軟輪、錦衣璧笈征聘管甯先生爲太傅、褒德侯,以此垂範天下、鎮撫四方!最後這一奏請,尤爲難能可貴——要知道,以華歆大夫之位尊權重、資深名高,連當今陛下尚且不敢輕拂其意:桓範卻貶華褒管,真言其非,而華歆也唯有斂容俯聽、不敢肆之以傲!
一念及此,夏侯尚向司馬懿颔首會心而贊:“司馬仆射說得不錯——桓君真乃天下第一真勇士也!”
周宣也在旁同聲贊道:“桓兄,您可謂真是狴犴轉世——清鲠之風、剛直之節,足以與當年的崔琰尚書、毛玠大人媲美!”
桓範面不改色,毫無謙遜虛讓之态,侃然而道:“夫谏争者,所以納君于道、矯枉正非、救上之謬也。上苟有謬而無人救焉,則害于事;害于事,則危道也。故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則将焉用彼相?扶持之道,莫過于谏矣。故子一味從命者,不得爲孝;臣一味苟順者,不得爲忠。是以國之将興,貴在谏臣;家之将盛,貴在谏子。朝廷不以桓某不才,而征納桓某爲内廷議郎——桓某既是職在谏争,又焉敢屍位素餐乎?隻求盡職盡責、盡心盡力,使主君爲一代之聖明而己身爲一世之良輔而已!”
“說得好!說得好!”司馬懿聽了,“啪啪啪”地拍起掌來。他當初舉薦桓範入朝,就是想借用他的清峻之節、方正之操,代替自己站到陣前爲大魏社稷宏圖而向曹丕谏争是非利弊——如今看來,自己這一步棋又走對了!桓範果然不負己之所望,做出了自己身爲宰輔而不便直接去做的“硬碰硬”谏争之事,讓自己退居幕後而可在曹丕面前從容回旋調解。隻是,曹丕爲人外示寬容豁達内則剛愎暗忌,隻怕他容得了桓範這一時,卻未必能容得他一世:終究不會讓桓範這樣的骨鲠之臣長期待在他身邊,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以明升暗調之法外放出去而落得個耳根清淨吧?
伴君如伴虎
今天,曹丕召來了陳群和司馬懿兩個尚書台的首領在偏殿議事,從一開始氣氛就隐隐帶着幾分莫名的吊詭:就在四日前,曹丕下旨在内廷設立了專門負責批诏用玺的“中書省”,以太學祭酒博士孫資爲中書令,以大内首席議郎劉放爲中書監。這樣,他又一次在攬權之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分掉了尚書台奏章的最終裁決之權,讓中書省與尚書台相互制衡。
爲了不緻引起尚書台的激烈反應,曹丕起用的中書監、中書令是與陳群、司馬懿關系不錯的孫資、劉放。他也希望能将這一次的分權行爲所帶來的朝野震蕩降低到最低程度。同時,他還下達明诏規定:中書監、中書令的官秩永遠限定爲正四品,從而讓各部尚書在政治地位上永遠保持對中書監、中書令的優越感。其實,他這就是故意在尚書台與中書省之間埋進内外不和的“楔子”,刻意給這兩個樞要機構的人員當中塞進一些矛盾,以便自己能夠居中平衡調控雙方、永遠立于高高在上的王者之位。
尚書令陳群肯定對曹丕這樣露骨的制衡手法是暗暗不快的。所以,今天他一進偏殿,眉宇間就帶着一絲隐隐的愠色。而司馬懿卻沒有像陳群那樣惱恨交加,隻因孫資、劉放和他自己都是颍川荀門出身,而且平日裏自己在私底下與他倆的關系經營得也很到位,相對于陳群,他倆甚至更買他的“賬”——他相信:中書省、尚書台“兩位一體”式的運轉,在自己的尚書仆射任職期間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曹丕想通過孫資、劉放來刻意制衡自己與陳群,隻怕有些一廂情願。
“司馬愛卿,前段時間你到河東、含陽、野林等郡去體察蝗蟲災情,可真是辛苦你了。朕一直忙于軍國瑣務,還沒來得及慰問你呢。”曹丕滿臉堆笑,用手指了一指玉幾上那隻從龜茲國進貢來的瑪瑙碗。司馬懿定睛看去,卻見那碗上面熱汽騰騰,一陣陣清爽的粥香撲鼻而來。這時,他又聽得曹丕繼續款款而言:“這是朕用孟達敬獻上來的嘉禾稻米熬成的一碗‘八寶香粥’,你且嘗一嘗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