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一邊認真聽着,一邊深深沉思起來:對于漢代的“進賢察舉四科取士之法”,他先前任丞相府東曹屬之時,就十分熟悉了。它的具體内容是“進賢取士有四科之途: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文中禦史;四曰剛毅多略,遇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四科之士,皆須有孝悌公廉之行。”然後,這“四科标準”再頒到各州各郡“鄉舉裏選”,由朝廷選曹、吏部根據鄉論民議選拔人才。但後來在“鄉舉裏選”的環節之中,權閹貴戚和豪門富紳們把持了鄉議标榜之權:權貴子弟多以門戶得舉,仁人賢士多以孤寒遭棄,導緻了“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雞”等腐敗情形層出不窮。所以,自前朝建安年間以來,荀彧、崔琰、毛玠等清粹中正之士都對這一制度進行了各種反思、修正、改良。而陳群現在提出的“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亦正是建立在他們探索出來的各種經驗結晶的基礎之上的。隻不過,這套“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究竟還能不能夠将“進賢察舉四科取士之法”做到“矯枉歸正,興利革弊”呢?司馬懿心中亦是并無太大成算。
“……二哥,陳令君拟定的‘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的具體條陳是這樣的:在各州、各郡層層設置‘中正官’,選擇賢良有識之士擔任,專門負責考察本州、本郡之人士,不拘門第、家世,但論德才品行,并據此與成‘狀語’,定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呈進吏部按‘狀’任用。同時,對人士的‘狀語’品評,由中正官與吏部每三年聯合考核一次:其言行修著者,則升進之,或以五升四,或以六升五,直至升到一品;其行不符實者,則降抑之,或自五退六,或自六退七,直至革除品秩。二哥對此意下如何?”
“聽你這麽講來,陳令君的這套‘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也算确是十分周詳了。不過,依爲兄之見,你們吏部日後在施行‘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時,一定要抓住關鍵,不可倒持權柄,讓後漢末年權阖貴戚、豪門富紳等操縱鄉議标榜之權的不良情形重現于世。”
“小弟有請二哥指教,我等吏部郎官應當如何抓住關鍵?”
“本來,你們吏部一向是由陳令君掌管的,爲兄身爲尚書台之仆射,專管軍政錢糧之庶務,不好幹涉你們吏部這邊的事兒。不過三弟今日專程來問,爲兄也就站在朝綱公義的角度上直言相告了:依爲兄看來,這‘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施行的關鍵之處有二——一是對州郡中正官的選擇任用;二是對人士‘狀語’的循名責實之核驗。州郡‘中正官’的選用标準是‘中而且正,無偏無私’,要像當年主持汝南‘月旦評’的名士許劭一樣既有知人之鑒,又有公允之量。而且,對士人‘狀語’的核驗一定要切實到位:名實相符者,雖疏而必用;名不符實者,雖親而必棄。另外,還要敢于追究州郡‘中正官’誤寫‘狀語’、徇私枉法、舉士不實之咎!隻有抓住這兩個關鍵,這‘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才會真正成爲朝廷進賢納士的一大善政!”
“二哥當真是閱曆豐富、見解深刻,您這一番點評可謂‘一針見血,鞭辟入裏’。小弟聽了,頗獲效益!小弟下來後一定将您的這番指教轉禀給陳令君……”
“轉禀給陳令君?呵呵呵,三弟呀!這你就不必了。爲兄告訴你的這些點評之語,你隻需自己牢記于心、笃實而行就是了。陳令君亦是宦場經驗豐富的大魏宿臣,他自然也是曉得這兩點關鍵之處的,不需你到他的面前去透露這些。”
司馬孚聽到司馬懿這麽說,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司馬懿兩道濃眉往上一揚,侃然又道:“其實,依爲兄之見:自古以來,識人辨賢,實非易事。唯賢者能識賢、智者能識智、伯樂方能識骐骥。想當年漢高祖建基拓業之際,納善若不及,從谏似轉圜,聽言而不求其能,舉功而不考其素,陳平起自亡命而爲智囊,韓信拔于行伍而登上将。故而天下之士雲集歸漢,各顯其才、争奇競異,智者竭其策,愚者盡其慮,勇士極其節,怯夫勉其死。彙天下之智、聚天下之賢,是以漢高祖能掃暴秦如鴻毛、取強楚若拾遺,縱橫四海而所向無敵!三弟你下去後細思此言,日後在取賢納士之上必有裨益。”
“二哥的拳拳教誨,小弟必會銘記于心。”司馬孚深深答道。
以舉薦之名,暗植勢力之軍
司馬懿盯着他那副恭服之極的表情,雙眸中隐隐一陣波光閃動:“唔……說完了‘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的事兒,爲兄在這裏和你聊一聊幾位賢士的推薦任用之事。”
“二哥……”司馬孚忽似被鋼針紮了一下般全身一震,雙目倏地擡起,灼灼然射向了司馬懿,“您應該知道小弟選賢取士的三個原則:若爲己親則不舉,若爲己戚則不舉,若爲己友則不舉。”
“知道,知道,爲兄都知道。爲兄一向都清楚三弟你爲人處事最是中正平允、不偏不倚。”司馬懿微微含笑而言,“爲兄豈會讓三弟你爲難?這樣罷——幽州刺史裴潛此人如何?他可是與我司馬家非親非故。”
司馬孚一聽,這才暗暗吐出一口長氣來:“唔……裴潛此人确是良将之材,二哥您要舉薦他到什麽職位上去?”
“裴潛在幽州刺史任上推行‘軍屯養兵’之令甚有績效,兩三年間竟爲朝廷積攢下了九十萬石糧食,實屬難能可貴。爲兄想建議吏部将他從幽州刺史之職平調爲荊州刺史。這個,曹仁大将軍那裏若有異議,爲兄親自去向他打招呼。”司馬懿目光一跳,又深深向司馬孚眼中盯來,“爲兄這麽舉薦裴潛到荊州任職,完全是從社稷大局出發:荊州那裏的南陽、襄陽、新城、南郡等郡本是富庶之地,然而在軍屯拓墾事務上卻鮮有佳績。尚書台去函質詢曹大将軍,曹大将軍卻振振有詞,說什麽是‘戰火交争之地’,不宜推行軍屯養兵之令。爲兄倒偏是不信,便想抽調裴潛移任荊州刺史,讓他在荊襄之地埋頭實幹,從而打開在戰火交争之境‘軍屯養兵’事業的嶄新局面來!并以此影響和帶動雍州、荊州、揚州、徐州等地的軍屯拓墾事業随即蓬勃篷勃興起。如此,則社稷幸甚!萬民幸甚!”
司馬孚認認真真地聽完了他這番話後,将頭重重一點:“行!小弟下去後就立刻着手辦理此事,一定協助二哥您将裴潛大人從幽州調到荊州擔任刺史之職。”
“還有,如今僞蜀那邊一直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亡我大魏之心始終不死。爲防劉備老賊從巫峽出兵之際,同時從漢中發兵呼應,所以關中那裏也應該加強戒備。”司馬懿沉吟着又道,“長安太守孟建孟公威,曾在前朝建安年間于荊襄之域與劉備、諸葛亮有過交遊,比較熟悉僞蜀一些内情。爲了提防蜀寇在漢中一帶乘隙狙擊作亂,做到‘知己知彼,有備無患’,爲兄建議你們吏部即刻将他從長安太守之位提到雍州别駕之職上,讓他當好鎮西将軍曹真的參謀。三弟以爲如何?”
司馬孚沒料到二哥胸中居然時刻裝着魏國的全局之圖,對四域八方的軍事形勝情勢、吏治人事竟是了若指掌——這才真是宰輔之器、社稷之臣應有的風範呐!他在心底暗暗歎服之餘,應聲點頭答道:“這也使得。二哥,關于擢升孟建爲雍州别駕之職,小弟下來後須得先和曹真将軍那裏通通氣。隻要是真正有利于防蜀禦寇之大業,小弟一定會讓孟建大人在關中盡量發揮出他真正的才能與作用的。”
司馬懿聽罷,淡淡地笑道:“三弟爲政治事,果然不負我司馬家之門風:中正平允,無偏無私,一清如水。這讓爲兄深感欣慰。不過,依爲兄之見,你給自己制定的那選賢取士之‘三不舉’原則,固然是堂皇正大,但也并非無疵可尋。
“在爲兄看來,選賢用才的核心準則就是先帝一直積極倡導的‘唯才是舉’、‘任人唯賢’——隻要是才之所在,那我們就該當‘内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隻要我們是實事求是、公心舉賢,就沒有什麽做不得的。倘若我們舉賢不實,吏部和禦史台還可追究我等的謬誤和失職嘛。但你自己刻意地定下這‘三不舉’原則,未免狹隘?前朝名将衛青的用兵之才如何?橫掃漠北四千裏,驅除匈奴數十萬!這份功勞有多大?但他也還是漢武一朝的國舅呢。倘若漢武大帝也來個‘若爲己戚則不舉’,那麽像衛青這樣的曠世良将豈不就此湮沒無聞、有志難伸了?當然,爲兄不是要讓你違背‘三不舉’原則而左右爲難。王昶和爲兄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的才能爲兄還不了解嗎?你也應該看得出來:以王昶的缜密沉笃,外放出去擔任一方牧守是綽綽有餘的……可是爲了避嫌,爲兄從來沒在你面前提起過他的擢拔任用問題吧?爲兄也在體諒三弟你的難處,免得損了你‘中正平允,無偏無私’的清譽啊!”
司馬孚隻覺眼眶裏一熱,淚水倏地滴了下來,微微哽咽着說道:“小弟在此謝過二哥您的體諒和成全了。”
司馬懿卻慢慢靜下心來,仿佛随意一筆帶過一般,款款而道:“爲兄還有一人在此向你們吏部推薦。他與爲兄素有同窗之誼;沛郡名士桓範,此人剛正有奇節,而且聰達多謀,堪任内廷議郎之職。你們吏部可以派人前去考察。如果要讓爲兄親寫‘狀語’舉薦,爲兄馬上就寫一篇‘狀語’給你帶回去,讓那些吏部郎官們據此而核驗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