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咨又款款奏道:“啓禀陛下:當年逆賊關羽大肆淫威,水淹七軍,生擒了于禁将軍。後來,孫讨虜興兵而爲大魏驅除,一舉誅殺了關羽,解救了于禁将軍。微臣奉孫讨虜之意,已是陪同于禁将軍一道返回洛陽京都。眼下,于禁将軍正負荊捧钺,在午門外待罪等候召見。”
曹丕聽罷,臉色頓時漲得通紅:“敗軍之将,有何面目來見朕?辛毗,傳朕的旨意:令他徑去先帝陵園守墓,終身不得踏進洛陽京都半步!”
他此語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泛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司馬懿覺得曹丕此舉實在是褊狹刻薄,他剛準備谏言,一擡眼間看到曹丕那惡狼一般狠辣的目光正向衆臣掃來——他心中暗暗一動,便閉上了口,不再多言。同時,他的眼神一掠,正與太尉賈诩的雙目一對:從賈诩那深若止淵的瞳眸裏,他隐隐看出了深深潛藏着的一絲莫名的震顫與憂慮。
趙咨卻像一個徹底的局外人似的對這一切都漠然不動心,身形一俯,繼續拱手奏道:“啓奏陛下:孫讨虜爲示臣服之意、爲表憂國之情,此番特意以二十五艘大船載送了五十萬石谷糧,專程進貢陛下,以顯南北一體、休戚與共!”
五十萬石谷糧?!孫權真是大手筆啊!在這鼎峙交争之世,他居然大袖一揮就給洛陽的曹丕送來了五十萬石糧食!這一下,豫州河東、野林、曲陽等郡縣遭受蝗災的庶民們又可多得一份赈濟了。孫權此舉,可謂爲大魏之民生大業立下了奇功一樁。頓時之間,長樂殿上,自魏帝曹丕而下,幾乎無人不爲孫權這一慷慨贈糧之舉而嗟歎動容。
然而,司馬懿卻暗暗蹙緊了眉頭,諺語有雲:“無事而獻殷勤,非爲奸即爲盜。”這孫權不惜血本,一擲萬金,究竟是何居心?難道他真的準備降服于大魏了嗎?真的要做大魏的藩臣了嗎?
“很好,很好。鑒于孫讨虜望風影附而稱藩臣服、忠摯内發而款誠外昭、信著金石而義蓋山河,朕甚嘉焉。”曹丕雙目炯炯放光,激動得連語調都微微顫抖了,“朕現在就晉封孫讨虜爲吳國公,賜以紫绶策書、金印虎符!”
他話音剛落,司馬懿便亢聲喝道:“啓奏陛下:微臣以爲孫權将軍雖有忠順效勞之舉、南北一體之意,但此刻便授他以吳國公之爵,似也有些太過恩隆。古書有言:君子不受虛賞。陛下可懸吳國公之爵于青天白日之下,待得孫權将軍與天朝王師合力蕩平西蜀之後,再行設壇實授——如此則孫權将軍方爲‘名實兼得,無愧于賞’,天下士民方會心悅誠服、衷心景仰。趙君,你說是也不是?”
趙咨沒料到半途會殺出個司馬懿來攪局,但他細細思忖之下,這司馬懿的話冠冕堂皇、剛正難駁,一時也無話可說,隻得瞧着曹丕,默然不應。
曹丕一聽司馬懿所言,立刻意識到自己一時被激蕩之情沖昏了頭腦,居然輕躁失言了!他想要依司馬懿之谏收回自己的話來,但自己的面子又不好放下;他欲待趙咨自己婉辭謙退,沒想到那個趙咨這時卻裝癡賣傻,隻在一邊不吭不哈,分明是逼着自己要兌現承諾。一時之間,他隻覺頭大如鬥,臉色倏紅倏白,遲遲沉吟着不敢發話。
正在這時,殿門口外猝然傳來了值日功曹兼羽林軍校尉韓健的傳喚聲,一下打破了殿中彌漫着的沉悶:“啓奏陛下:大将軍曹仁自荊州有緊急軍情訊報呈進!”
曹仁身爲宗室老将,坐鎮荊州襄陽,西鄰蜀漢,東接吳越,正是位于東西交争的要沖之地。他眼下猝然送來一份緊急軍情訊報,必是荊州前線又有什麽戰事發生了!
曹丕聽得韓健的傳報,心底“咯噔”一跳,不禁側眼瞪了趙咨一下,暗暗想道:莫非又是這孫權在玩“陽予陰取,先禮後兵”之詭招?前面剛剛遣來使臣示弱歸降,後邊就立刻暗下殺着?
趙咨此時額角之上黃豆般大的汗珠不由得涔涔而下:對自家主君孫權翻雲覆雨、變幻莫測的策謀手法,他自然也是相當熟悉的——誰料到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如何劍走偏鋒呢?
曹丕沉着臉,向辛毗一擺手,道:“且将那軍情訊報給朕呈上來!”
辛毗也慌了神,匆匆跑下丹墀,連忙從殿門口處接過韓健遞來的帛書訊報,向曹丕趨步呈上。曹丕用左手撩開眼前玄冕垂下的珠旒,右手拿起那份帛書訊報急急一看,倏地将兩眼瞪得圓溜溜的——原來曹仁在帛書訊報上是這樣寫的:僞蜀之主劉備親率大軍二十萬,以報關羽被殺之仇爲名,自益州巫峽翻山越嶺,長驅而出,直取江東孫氏方面的西線藩屏夷陵而來!
“真沒想到——原來是劉備老賊對孫權将軍猝施偷襲了……”曹丕眼底裏寒光一晃,盯向了趙咨,“趙愛卿,孫權将軍派你入洛陽送糧朝貢之前,隻怕已猜到這事兒了吧?”
趙咨一聽,心頭一塊大石頓時暗暗放下,躬身奏道:“啓奏陛下:這是僞蜀劉備觑到我江東六郡上下一心歸順大魏,又加上誅殺了他的左膀右臂關羽、張飛二人以自效勞,所以他才懷恨報複,意欲前來侵我江東。一切還望陛下垂意降恩,爲我江東父老做主啊!”
“這個……”曹丕不禁失聲沉吟起來:怪不得孫權今日又是送來奇珍異寶,又是歸還于禁将軍,還貢奉了五十萬石谷糧。說到底,就是爲了穩住自己這一方,他才好抽身前去對付劉備啊!一念之下,他心頭暗生一計:自己爲何不乘機讓這孫權與劉備雙方“鹬蚌相争”呢?于是,他正了正面色,一臉鄭重地說道:“是啊!孫将軍效忠我大魏之心,可鑒天地日月啊。朕焉能坐視不顧?這樣罷,爲了讓你們安心抵抗僞蜀劉賊,朕馬上傳诏給曹仁大将軍,讓他把駐紮當陽縣的将士撤回到襄陽城一帶——給你們留出回旋騰挪的空間來,讓你們江東衆卿在荊州江南一域與僞蜀劉賊放手一搏!”
他此語一出,太尉賈诩、尚書仆射司馬懿、中領軍夏侯尚、護軍将軍曹休等俱是大吃一驚:如今孫權在荊州江北之境已經占據了江陵城,而當陽縣城正是襄陽重鎮與江陵要塞之間的緩沖藩障,這怎可輕易送得?況且,曹仁大将軍将精銳兵力布置到當陽一帶,眼下正是扼守了“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雙向監控”的戰略要地位置——絕對不可在此關頭回兵北撤啊!于是,他們紛紛出班奏道:“臣等啓奏陛下:關于騰出當陽、回兵北撤之舉,還請陛下三思!”
曹丕這話一出口,已覺不妥,不禁萬分懊惱!他正自猶豫之際,趙咨卻是“咚”的一響叩頭拜下:“微臣代孫權将軍感謝陛下的無上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丕被他噎得直瞪眼,喘了一口粗氣,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
誰讓曹丕沒面子,曹丕就讓他一輩子不安生。
退回到禦書房後,曹丕一斜身就倚坐在了龍床之上,背靠着五爪金龍床墊,臉色陰陰沉沉的,一股隐隐的戾氣散布開來,讓人在暑熱未退的金秋七月驟然從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賈诩、陳群、司馬懿、夏侯尚、曹休等一批曹丕親信中的親信,在龍床一丈開外的一排黃楊木坐枰上分官階高低自右而左坐下,個個面色凝重已極。
曹丕雙袖一拂,冷冷地開口了:“今日朕這裏有言在先了:朕日後在廟堂朝會之上,縱然确有言行失當之處,諸位愛卿盡可下來之後暗規密谏,不許再公然肆言于外!誰若讓朕在天下臣民面前一時下不了台,朕就讓他一輩子也休想安生!”
賈诩、司馬懿等聽了曹丕這番氣勢洶洶的淩厲話語,隻得各在心底長歎一聲,雙眉都垂得低低的,不敢吱聲。
曹丕氣呼呼地發洩完了胸中積怒之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似又覺得自己剛才的态度太過生硬,便緩和了口吻慢慢地說道:“諸位愛卿也須理解于朕:大魏基業草創,朕又初登天位,八荒六合萬衆矚目,朕豈敢任由衆臣公然指摘而引來孫權、劉備的笑話?朕的形象,就是煌煌大魏的形象,不得稍有瑕疵!這一點,還請諸位愛卿切記、切記!”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道:這個曹丕,終是德量太淺,一直改不了“重于外而忽于内、重于虛而忽于實、重于末而忽于本”的弊病。你要保持自己的“光輝形象”,是靠封住别人的喉舌就能做到的嗎?古語有雲:“唯大英雄能本色”,豪傑之相、賢君之姿,豈是你裝模作樣、色厲内荏便可樹立得起的?想當年,袁紹繁禮多儀、文過飾非、彬彬可觀,最終難成大業,而先帝曹操體任自然、聞過則喜、不畏譏笑,終于底定中原。看來,曹丕意欲繼往開來、成就偉業,不亦難哉。
曹丕看到諸位心腹重臣一個個仍是噤若寒蟬,便溫言而道:“這樣吧……今日朕在朝會大典之上究竟有何失當之處,諸位愛卿此時盡可傾心相告,朕在此洗耳恭聽!”
場中依然一片寂靜,靜得隻聽到房内一角那隻三足麒麟青銅酒樽裏煮着的西夷葡萄酒正在“啵啵啵”沸滾而響。
曹丕的目光從面前幾位心腹重臣的臉上一一掠過,恨不得一下就把話語從他們喉頭間直鈎而出。
過了許久,中領軍夏侯尚開口嗫嚅着進言道:“啓奏陛下:尚以爲司馬仆射在朝會上說得沒錯——您應該乘着今日朝會大典之機,将孟達扣在洛陽擔任散騎常侍,不該允許他重新返回新城郡割據一方。”
曹丕蓦地掃了夏侯尚一眼,目光裏滿是狐疑:這個夏侯尚,素日裏與孟達的交情似乎一直都是蠻好的嘛,今天卻怎麽站到司馬懿這一邊來對付孟達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