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仆射!肅怎會回去勸谏父親大人收回此函?不瞞您說,肅也準備要将自己今年的全年俸米捐出來赈災濟民……”王肅兩眼一瞪,直盯着司馬懿不肯移視分毫。
司馬懿見他的書生脾氣又上來了,便哈哈一笑,柔聲而道:“王侍郎,你的心情,懿很理解。餓壞了這裏的受災庶民,我等固然于心不忍;可是萬一餓壞了司空大人和王侍郎這樣的高士大賢,我等又于心何安?況且司空大人以三公之尊這麽起身一倡,天下百官自會風從雲興而随聲呼應。可是有些清貧孤廉之官吏,本就隻能仰賴自己的俸米養家糊口,他們捐出來了之後,全家上下還不得跟老于頭一樣上山挖紅薯、采野菜去?光祿勳和洽大人有一句話講得好:‘夫立教易俗,貴處中庸之道,務在通情達理,方爲可久可大也。’本座在此懇請司空大人與王侍郎深思。”
“這個……如此聽來,肅倒真是有些想得簡單了。”王肅聽罷,不禁深深沉吟了起來,“好的。肅回府去後再和父親大人好好詳思一番。”
這時賈逵抓了這個空隙,急忙插話進來說道:“對了,司馬仆射,賈某聽到了這樣一件事,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司馬懿目光如遊電般一閃:“什麽事兒?”
賈逵有些吞吞吐吐地講道:“賈某聽到一些傳聞,說陛下嫌咱們豫州河南一帶人丁稀少、屋棟寥寥,缺乏天朝京畿的泱泱氣象,準備從冀州、幽州那邊遷徙過來十餘萬軍戶和士家在此落戶紮根……是也不是?”
“哦……陛下是提起過這麽一件事兒,但似乎已經被戶部尚書衛臻大人給擋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賈逵急忙伸袖揩了揩額角直冒的熱汗,這才露出一臉的喜色來。
“但是,賈刺史你也不可就此掉以輕心啊!陛下的聖意猶如雷霆風雲實是難測,你可要多加關注才是。”
“是啊,是啊!司馬仆射,您這段時間也都看到了,豫州境内今年遭了這麽大的一場蝗災,州衙、郡署裏哪有什麽餘力和工夫騰出手來安置那十多萬的軍戶和士家喲!此事萬一有所變故,賈某定是撂了這頭頂的‘進賢冠’不要,也要泣血陳情于午門之外,爲陛下進言辨清利弊!”
“唔……賈刺史何必出面與陛下硬碰硬呢?那十餘萬冀幽軍戶被迫背井離鄉強遷而來,他們隻怕也不會那麽心甘情願。”司馬懿的眼睛裏閃出亮亮的精芒,“依本座之見,賈刺史,你倒不如去找一下冀州出身的名門郡望,比如說像辛毗大人這樣的先帝舊臣、持正之士,由他們出面前去勸谏陛下,應該比你直接頂撞更爲妥當些吧?”
“哎呀!賈某怎麽忘了辛大人他們呢?真是多謝司馬仆射的指點了……”賈逵一聽,興奮得用手狠狠一拍膝蓋,差一點兒就要當場跳了起來。
他們正說之間,前面大道上遠遠一騎飛馳而來,踏起了長長的一串塵煙——馬背上那人一見他們,便“噌”地跳下馬來。司馬懿目光一掠,觑到來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梁機。他舉手揚聲就喊:“司馬仆射、王侍郎:陛下讓中書監劉放大人帶來了口谕,急召你們速速返回洛陽皇宮長樂殿參加朝會大典!”
魏國朝貢大典
魏國中都洛陽的未央宮長樂殿内,文帝曹丕在描彩塗金的禦座龍床之上端然攏袖而坐,顯得非常雍容堂皇。
他透過頭頂玄冕之上垂懸下來的串串旒珠縫隙間凝望出去,看着丹墀之下前排站着的那三個彎腰俯首的西夷使臣,臉上溢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這三個西夷使臣,分别是從大魏的西域藩屬鄯善、龜茲、于阗前來朝貢的。鄯善、龜茲、于阗三個藩國自四十年前後漢末年“黃巾之亂”興起之後,幾乎就與中原朝廷失去了朝貢聯系。如今曹丕代漢立魏,據有雍、涼二州,重新接通了漢武帝時開辟的“絲綢之路”,自然也就又與西域藩國恢複了先前的華夷朝貢體系。對此,曹丕認爲這一切俱是自己“威行塞外、德洽西域”所緻,更是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他悅形于色,将臉轉向坐在丹墀右側席位之上的太尉賈诩、司徒鍾繇、司空王朗、禦史大夫華歆等公卿元老,欣欣然道:“朕去年應天受命、登基垂統之際,不少将臣建議朕須當繼承先帝的遺軌,以威武之師君臨天下、懾服群賊。但朕立志欲行漢文帝之聖迹,務求以德懷遠、以仁化民,不欲以兵革之利耀示于人。不到兩年的時間,西域絲綢之路複通、域外藩國紛紛望風歸附,朕的心中實是欣喜無限啊!”
他話音剛落,禦史大夫華歆便阿附着奏道:“陛下此言甚是。昔日有苗氏不賓,舜帝舞幹戚而服之;尉佗稱帝,漢文帝撫以恩德而羁縻之;吳王劉濞不朝,漢文帝複又錫之幾杖而銷其逆志。漢文帝之寬仁玄默、以德服遠,今日又重現我大魏一朝也!老臣深爲陛下之風而折服。萬歲!萬歲!萬萬歲!——”說着,他便領着賈诩、鍾繇、王朗等公卿元老山呼萬歲起來!
曹丕很是喜歡享受這些臣僚的吹捧逢迎,他半眯着雙眼聽了他們足足有一刻之久的山呼歌頌之後,才将大袖一拂,止住了他們。
然後,他将自己的目光凜凜然掃向了躬立于丹墀之下的那三個西夷使臣。隻見他們一個垂眉低目,顯得甚是拘謹,其中那個龜茲國使臣緊張得連自己的鬓角都被汗水打濕了,臉龐也紅得像蒸熟的胡蘿蔔一樣。
“将他們的貢物呈上殿來,朕要與諸位愛卿共座欣賞!”曹丕右袖一展,拂了開去,向專掌朝會典儀的大鴻胪辛毗示了示意。
辛毗會意,先向于阗國使臣做了一個手勢。于阗國使臣急忙退出殿去,在外面“叽叽咕咕”地招呼着兩個西夷仆人擡着一張寬大的朱漆木盤走了進來。
司馬懿坐在丹墀之下左側的長席前端席位之上,舉目看去,不禁吃了一驚:但見那朱漆大盤上面,竟站着一位身材窈窕曼妙的西夷美女,體高四尺,兀自搔首扭腰、秀發飄揚、舞姿翩翩!他心頭一動,暗想道:這于阗國真是怪了,送什麽貢物不好,卻送了這樣一個“矮美人”來。不過,這西夷“矮美人”雖是身材略短,但她的體态姿色,比起大魏後宮成百上千的佳麗嬌娥,倒是别有一番風情韻味……
他正自沉吟之際,忽然聽得身邊坐着的度支尚書陳矯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啊呀!這……這個西夷女子竟是用美玉雕成的……”
司馬懿一聽,急忙向她凝神細看,這才察覺出了幾分異樣:那果然是一尊幾可亂真的白玉美人!她赫然便是用一整塊人間極品的于阗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神采栩栩,意态如生。尤爲可驚的是,這玉美人的一雙妙目,瑩然生光,卻是由兩顆精麗珍異的黑珍珠嵌成,閃爍如星。
不知怎的,看着這美不勝收的玉人,司馬懿的心神居然微微有些恍惚,幾乎溺沒在她那顧盼生輝的珍珠雙眸之中。而那玉美人的嬌軀之上,披着一層蟬翼似的蒙眬白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更是顯出了她那浮凸玲珑的曲線,令人心生绮念。司馬懿看着看着,心神蕩漾得厲害:這玉美人竟似活了一般,肌膚下的血脈仿佛在微微跳動,雙眸中的流光亦是極具熱度,一切都像真人一樣……
他猛地一咬下唇,讓心境一下澄定下來!他目光一轉,暗暗掃向了殿上的其他人士:隻見包括陛下曹丕在内,長樂殿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拿眼直盯着那玉美人,仿佛有些癡了、呆了!他正微微一歎,卻瞥到對面席上太尉賈诩兩道清冷的目光也向自己掠視過來——他倆四目交對了一下,彼此唇邊都浮起了會心的一笑,然後又各自分了開去!賈诩不愧是賈诩啊,他内心的修爲果然造詣非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美女炫于旁而目不顧。真乃一代人傑也!
這時場中諸人霍地又發出一片輕潮似的低低驚呼。原來,剛才恰有一陣微風掠過,那玉美人身上披着的白紗随即被吹得飄然蕩開。刹那間,那裏面一具美輪美奂的絕色胴體竟在衆人熾熱的目光中畢露無餘:豐滿的玉峰高高翹起,玉峰上的兩點殷紅猶如櫻桃一般分外誘人,修長的玉腿也顯得潔皙光潤而富有彈性……
司馬懿此刻不用再瞧,也猜得到在座的諸君中已有不少人恐怕看得連口水都流下來了。他心念一凝,右掌重重一擊地闆,大聲喝道:“兀那于阗使臣!我大魏朝以禮治國、好德重于好色、重仁勝于重寶,爾等域外荒蠻之夫,卻欲以此淫穢之物污我大魏君臣之耳目——該當何罪?”
他這一喝之下,場中諸人如夢方醒,齊齊回過神來。那華歆更是将牙笏一舉,當場就奏道:“老臣啓奏陛下:請您乾綱獨斷,将此淫穢之物碎之以儆效尤!”
那于阗使臣一聽,頓時吓得魂不附體,慌忙伏在地闆上,直磕響頭:“微臣隻是謹奉國君之命獻上這‘白玉美人’之像,以求示誠于天朝上國。微臣等焉敢以此污染天朝大人們的耳目呢?請陛下恕罪啊!”
曹丕卻全然沒有司馬懿和華歆這樣的激動,他呵呵一笑,擺了擺自己的大袖,拂退了丹墀下的人聲鼎沸,悠悠地說道:“于阗小國,蠻夷偏邦而已,愚昧無知,他們懂什麽天朝禮法?能有這樣的方物進獻,也不足爲奇。諸位愛卿須得理解,他們都是尚未開化的蠻夷之徒。這玉像呢,人家辛辛苦苦萬裏迢迢地從域外貢獻進來,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豈可輕易拒之、碎之?辛愛卿,你且讓他們送進後宮内苑裏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