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臨終遺言
一晃又過了五年,轉眼就到了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已經晉封爲魏王的曹操在征伐江東孫權未果而返京之後,猝然身患急症,一病不起,宮中太醫也束手無策。
以曹操六十六歲的高齡,即便有什麽緊急情況發生,也算不了什麽意外。爲了防備萬一有什麽不測,他早于數年前就在西邊放了曹真、張郃兩名大将全力鎮守漢中,又在東邊放了張遼、臧霸、徐晃三名大将聯手駐兵江淮,劉備、孫權就算有蠢蠢欲動之舉,也自然被防禦于國門之外,掀不起什麽大風浪。然而,他對身後之事的籌備卻不得不被迫加快了進度。在卧床養病期間,曹操先後下了八道手令,免去了最後一批漢室遺忠的職位,全部換成了自己的親信大臣。同時,曹操還迅速調來了曹彰的三萬精兵,駐紮于許都城外,嚴密監視着城中的異常動态。
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之後,曹操在寝宮裏秘密召見了世子曹丕。曹丕一進宮,曹操便揮了揮手,讓寝宮中的宮女、宦官們全都退了下去。然後,他又瞧了瞧站在病榻邊服侍的王夫人,道:“你也下去吧!”王夫人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掩面哭泣着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宮,就隻留下了曹操和曹丕父子二人。曹丕跪在地上,靜靜地看着父親,父親半坐半躺在榻上,面色枯黃,再無從前那股利劍出鞘般的咄咄銳氣了。父親是真的衰老了!而身爲世子的他,終于熬到了這一天,熬到了他即将登上魏室大位的這一天!以前爲此而受的種種煎熬與折磨,他在這一天到來之時都将得到回報了。他終于可以手握這至高上的權力,揚眉吐氣、君臨天下、傲視群雄,令所有的人都在他面前俯首稱臣。那将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惬意!
然而,現在曹丕的臉上卻無絲毫惬意,心中也無痛快之意。他極其緊張地埋頭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多出,戰戰兢兢地等着曹操發話。他來寝宮之前,已經預感到父王将對他說出這一生最重要的話——他的臨終遺囑。而這些話将對他和他的魏國的未來,産生極其深遠而重大的影響。隔了半晌,曹操終于打破了這宮中死一般的沉寂,緩緩說道:“丕兒,爲父現在要向你交代幾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你願不願聽,都得先記在自己心裏。”
他說到這裏,語氣頓了一頓,目光擡上去望着宮中高高的穹頂,仿佛憶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沉默了許久,他才又說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爲父東征西戰,破袁紹于官渡,滅袁術于淮南,敗劉備于荊州,屈孫權而稱臣,摧敵無數,八面威風,可謂是波瀾壯闊,自信這一番功業不在當年光武帝劉秀之下!
“然而世事難料、天命難測,萬萬想不到後來孫權占得江東之地,劉備竊取巴蜀天險,各峙一方,三國鼎立之勢竟成!爲父本想一統天下之後再将這萬裏江山完完整整地托付于你……如今看來,是做不到了……”
講到這裏,曹操突然一陣咳嗽,猛地從床榻之上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注視着曹丕,道:“你現在身爲世子,一定要好好給爲父争氣,把這大好河山都給爲父守護好,把這四海八荒都攬爲我曹魏所有!”
一瞬間,曹丕隻覺父王這段話字字千鈞,如同一副重擔,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叩着頭,哽聲應道:“兒臣謹記了!”
曹操在床上喘了幾口粗氣,休息了片刻,又道:“爲父自知此病不輕,來日無多,今天主要給你講三個問題,你一定要切記!切記!
“一是你将來一定要對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嚴加提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賈诩、桓階、鍾繇、崔琰、毛玠、王朗等世家大族聯手推舉,你是難以登上這世子之位的。這讓爲父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這些世家大族能夠大力支持你,你将來的雄圖大業就有了堅實的後盾;擔憂的是,這些世家大族盤根錯節,關系複雜,互通聲氣,潛在勢力極大,反而會制約和影響你的一切!這些制約和影響,有時連爲父也無力擺脫——你将來能行嗎?你能像漢武帝那樣以英武明決、天縱雄才與之相抗嗎?爲父實在是替你擔。丕兒,隻有自立自強自足自勝,才不會受制于人,才無須求助于人呐!今天幫你最多的人,說不定就是将來害你最深的人。這一點你要牢記!”
“兒臣明白,謹遵父王教誨。”曹丕叩頭答道。
“你真的明白了?爲父倒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那麽,第二個問題就是你将來在司馬懿與丁儀二人之間如何穩妥地進行取舍抑揚……”
“司馬懿?父王爲何突然提起了司馬懿?”曹丕心頭一震,喃喃道:“他隻不過是一介能吏,勤于治事,父王爲何對他如此關注?還有丁儀……”
“丕兒,你不要瞞我了。丁儀後來把司馬懿所做的一切都告訴爲父了,雖然他也告訴我司馬懿所做的事查無實據,但我相信丁儀所說的是真的。”曹操悠悠說道,“丁儀以眇目殘疾之身,又負出類拔萃之才,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是爲父将他從萬人之下而舉拔到萬人之上,尊寵有加,如同當年齊威王選拔孫膑爲軍師一樣,對他可說是苦心栽培。在爲父看來,丁儀對我和我們曹家的确是真心感恩戴德。所以你一定要本着‘用賢不避仇’的準則,好好重用他!當年管仲曾親自挽弓箭射齊桓公,而齊桓公不計舊仇,仍用他爲相,對他言聽計從,終成一代霸業。丕兒呀!你身爲我大魏世子,就應當有齊桓公重用管仲這樣的胸襟和度量才行啊!”
曹丕臉色微微一滞,重重叩頭道:“兒臣知道了。”
曹操又道:“至于司馬懿,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機太多、手段太毒,爲父幾欲除之而後快!然而,遍觀我魏室諸臣,可與孫權、劉備這等勁敵相對抗者,也唯他一人而已!唉!戰亂之世,人才難得!所以,爲父也不得不留下他繼續爲我魏室效力。希望日後他能念及你一直以來對他的倚重信任之情,在你有生之年,不至于肆其野心以圖謀不軌!”
曹丕聽着父王對司馬懿如此深刻的評論,不禁呆若木雞。正在他驚愕之間,曹操忽又說道:“但依爲父看來,滿朝文武,将來唯一能與司馬懿相抗衡的就隻有丁儀了。爲父給你留下了司馬懿,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王莽’。但爲父也給你留下了丁儀,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範增’。你要學會用司馬懿之才而去其害,納丁儀之忠而防司馬懿之奸,兩得其用,不可偏廢呀!”
曹丕面沉如水,全無表情,不露喜惡,隻是叩頭應允。
曹操想了想,又道:“爲了防止你将來遺忘這一點,爲父先前還特意召來了華歆,讓他專門負責監控司馬懿,并随時向你提醒注意司馬懿的一切異常動态。你一定要認真聽取他的勸告!”
“是。”曹丕重重地答了一聲。
“最後一件事,就是你們兄弟諸人,要精誠團結,同心同德,對付外敵!”曹操說到此事之時,臉色極爲凝重,“我曹家文有植兒,武有彰兒,一文一武,猶如日月在天,可以懾服群臣,丕兒居中堅守基業,則何功不可成?何敵不可滅?而且,植兒爲人一向謙恭守節,現在你世子名分已定,他必會恪遵孝悌,對你有所襄助的。丕兒,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他們啊!”
曹丕神色木然地叩頭應道:“兒臣知道了。”然而曹操不曾看到,當曹丕的臉擡起來時是滿面的恭順,俯下去時卻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曹操在與世子曹丕寝宮密談之後,過了三日,便溘然病逝,享年六十六歲。曹丕随即繼承了父親的魏王之位。
三個月後,漢獻帝禅位于曹丕,曆時四百年的大漢王朝就此壽終正寝。曹丕登基稱帝,改國号爲“魏”,封賈诩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尉,司馬懿爲總攬朝綱、統領百官的尚書仆射,司馬孚爲掌管人事大權的吏部尚書。
一年之後,曹丕暗以浸鸩之棗毒死了三弟曹彰,又将曹植貶到偏遠貧瘠的鄄城小縣當一個小小的侯爵,并差人對他嚴加看管。在私怨難平之下,他又親筆下诏誅殺了丁儀、丁廙兄弟,完全與父親曹操的臨終遺囑反其道而行之,從而給自己魏室一朝的統治基石埋下了深深隐患。
蝗災,人禍
籬笆環繞的一處農家院壩當中,那棵粗達三人合抱、參天而立的大槐樹可顯得有些怪了:雖在萬木欣榮的七月,它渾身上下的枝杈卻光秃秃的像七旬老叟那枯瘦的手指,上邊竟沒挂有一片綠葉。
院壩當中的一張爛草席子上,坐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漢,身上披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補丁的葛衫,黑黝黝的幹瘦臉上滿是核桃皮一樣的皺紋,正歪着脖子望着高高的蒼穹,眉角裏堆着的全是焦灼和憂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