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在世多一天,你們的危險就多一分。”司馬懿臉色鐵青,用一種利劍般銳利的語氣和邏輯冷冷說道,“如果丁儀他們賊心不死,繼續煽動魏國公,萬一陰謀得逞了呢?世子将重蹈漢武帝太子劉據之覆轍,而王夫人也難逃淪爲漢初戚夫人變成‘人彘’之厄運!”
曹丕與王夫人相視無語,頓時如堕冰淵,寒透了整個身心。曹丕瑟瑟發抖,緩緩說道:“即便如你所言,父相英明神武,我們無兵無權,豈能傷得了他?”
“兵不血刃,不戰而勝,才是最佳謀略。”司馬懿陰陰一笑,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羊脂玉瓶,在他二人眼前一晃,悠然說道,“在下何曾說過要與曹丞相兵刃相見?這玉瓶裏裝的是稀世罕見的‘銷金散’,無色無味,夫人每日隻需倒在曹丞相的酒肴之中少許,無論是何方神醫用何種手法都測不出它的毒性,曹丞相自然會服食入腹而不起疑心。此毒慢慢發作,傷人于不知不覺、無形無相之中,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大計可成。”說着,将羊脂玉瓶向王夫人遞來。
王夫人戰戰兢兢,面色蒼白如雪,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曹丕咬了咬牙,深深一歎,将那隻羊脂玉瓶接了過來,親手放進王夫人掌中,向她叩頭一禮,道:“一切有勞夫人相助了!”
當王夫人的手一接觸那羊脂玉瓶時,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着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曹丕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臉色一沉,目光似劍,逼向她來。王夫人緊緊捏着那玉瓶,慢慢低下頭去,淚珠一顆顆滴落在衣襟上。許久,許久,她全身顫抖着站了起來,茫然失神。靜立片刻,她才慢慢恢複了平靜,淚水沿着面頰無聲地流下,終于澀澀地開口了:“臣妾今日答應世子所求之事。但望世子能謹守承諾,好好待我幹兒,不可令他有任何差池!”
曹丕跪在地上,叩頭答道:“幹弟之事,曹丕永不食言。”王夫人凄然一笑:“你要永遠記得今夜這密室之約才好!”說罷,緩緩轉過身來,便欲離室而去。
眼看着王夫人一步一步就要走近密室門口,司馬懿在她身後忽然喊了一句:“夫人且慢!”王夫人忍住心底對他的極大厭憎,停住了腳步,慢慢回身問道:“司馬大人又有何事指教?”
“對了,在下剛才忘了詳細告訴夫人關于這‘銷金散’的用法了,”司馬懿靜靜地盯着她的臉龐,用手指了指她握在掌中的那隻羊脂玉瓶,“這‘銷金散’,夫人可每半月一次在曹丞相的酒菜中灑上些許,并一直堅持不斷地這樣做下去,三五年後就會看出藥效來了……”說到這裏,他語氣蓦地一頓,雙目乍然一亮,便似鷹隼般閃出兩道凜凜寒光,逼得王夫人不敢對視,“不過,夫人千萬不要以爲在下和世子殿下隔在宮牆之外,就看不到您到底有沒有給丞相服用這‘銷金散’……世子殿下既然答應了夫人信守将來善待你們母子的諾言,那就希望夫人也要不折不扣地踐行您對世子殿下的承諾才行……”
王夫人聽罷,身子頓時晃了幾晃,許久方才站定,怔怔地看着司馬懿,就像看見了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一樣,臉色變得煞白。終于,她黯然地點了點頭,轉身推開房門出去,纖弱的身影慢慢隐沒在外邊無盡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飛鳥未盡,良弓不可藏
聽着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曹丕和司馬懿才慢慢站起身來。曹丕讓司馬懿在桌幾前坐将下來,自己卻去壁櫃中取出了一隻黃金鑄成的酒壺和兩個雕龍刻鳳的玉杯,放在桌上,道:“司馬君,大事已定,我們也可以坐下來一起喝點酒談談心了。”說着,持在手中的金壺一傾,爲司馬懿斟滿了一杯酒。
司馬懿靜靜地看着面前玉杯中的酒,猶如老僧入定一般,默然不動。過了片刻,他悠悠歎道:“古語說得好,‘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名将亡。’世子殿下以爲如今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想除掉在下滅口嗎?”
曹丕如遭雷擊般全身一震,持着酒壺的手也激烈地顫抖起來,失聲道:“司馬兄,說……說什麽?”
司馬懿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曹丕面前,冷冷說道:“世子殿下,你敢喝了這杯酒嗎?”
曹丕臉色一變,竟是不敢伸手來接。他沉沉一歎,垂下頭來,不敢正視司馬懿。
司馬懿面如止水,微瀾不生,冷冷說道:“殿下以爲隻要能順利繼承魏國公之位,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嗎?這不過僅僅是一場新的漫長的征戰的起點而已!代漢而立,君臨天下的大業,你不想做了嗎?肅清萬裏,一統四海的大志,你忘了嗎?平原侯與丁儀潛入暗處虎視眈眈,你忘了嗎?威武将軍曹彰擁兵十萬,在外伺機而動,你沒見到嗎?孫權、劉備獅卧國門窺測神器,你忘了嗎?……若是殿下可以憑一己之力将這些大事自行了結,則在下亦不願碌碌苟活于世,現在就可以喝了這杯酒,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勞神苦思自讨苦吃!”說着,他舉起那隻玉杯便要飲下。
曹丕霍然驚醒,大叫一聲:“不要!”猛撲上來,一掌将司馬懿手中玉杯打飛!“當”的一聲脆響,那玉杯摔在地上,頓時碎成幾片,酒也灑了一地,“嗞嗞”幾聲,立刻冒起數縷白煙,嗅之臭不可聞——果然是毒酒!
被司馬懿平平靜靜定如止水的眼神注視着,曹丕臉上現出深深愧色,已然雙膝跪下,埋頭不起。他本想司馬懿在這場立嗣之争中介入太深,對内情知道得太多,也掌握了自己太多的把柄,讓自己頗有芒刺在背之感,便決定在事成之後讓司馬懿永遠在人世間消失。然而,剛才聽了司馬懿那番話,他才清醒過來——司馬懿和他之間的關系太深了,如魚與水,已經達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境地,而且,自己是“魚”,司馬懿才是“水”!如果沒有司馬懿的支持與幫助,他不要說去奪取更大的勝利,就連自己剛剛得來的戰果也未必保得住。
把這一切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想通了之後,曹丕也顧不得丢臉,便開口求道:“司馬兄,曹丕一時糊塗,險些鑄成大錯!希望司馬兄一定要原諒曹丕愚昧之失!日後,我曹家之事,無論巨細,一律托付于司馬兄決斷施行。我曹家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爲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皇天在上,曹丕若是食言,甘受天誅!”
司馬懿靜靜地站着,默默地聽完了曹丕這番話,才慢慢屈膝跪了下來,與他對拜而視。他緩緩說道:“願殿下記住今日此室之中你我秘語,不可效仿越王勾踐,隻可共貧賤而不能同富貴——那樣的話,隻能是自剪羽翼,危在旦夕。”曹丕聽罷,叩首無言。是啊!飛鳥未盡,良弓豈可藏?狡兔未死,走狗豈可烹?敵國未破,名将豈可滅?隻恐他今日鸩殺司馬懿,明日自己便有不測之禍!
然而,司馬懿也就在這一刻暗暗決定,既然曹丕如此刻薄疑忌,也就怪不得自己今後要更将他緊緊掌控于手了!
父親大人當年說得對,無論将來遇到什麽樣的機緣,自己的命運都一定要由自己來把握。把自己的命運交由别人來左右,是危險的。要做到任何人都不敢觊觎自己,就得造好自己的“勢”,築好自己的根基,使别人不得不懼,不得不服,不得不退避三舍。同時,他也深深地懂得了曹丞相在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寫的那篇《讓縣自明本志令》所講的——“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在他看來,曹丞相其實還在文中點明了另一層意思——所有集權臣、能臣于一身的人其歸宿都是一樣的,甯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想到此處,司馬懿心頭微微一震,不禁擡眼仔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個外強中幹的曹丕。一瞥之下,他竟發現曹丕那副故作莊敬、色厲内荏的表情,竟與那個傀儡似的漢獻帝頗有幾分相似。他在心底沉沉歎了口氣,攏在袍袖之中的雙掌一下捏緊了拳頭,暗暗想道:難道天命真的會應驗在我司馬氏一族嗎?我真的注定要成爲第二個曹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