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繼續坦然說道:“我其實也和大哥一樣,渴望着能登上那個世子之位,去實現自己‘平定天下,濟世安民’的大志。然而,我又知道,我不應該去和大哥争這個位置,因爲它本來就該屬于大哥的。我猶豫不決,始終不敢正視大哥每一次向我投來的目光。那目光裏帶着那麽多複雜的情感,焦慮、渴望、痛苦、懇求、嫉恨……我知道,有時候我隻要鼓起勇氣,坦坦蕩蕩,磊磊落落地對大哥公開說一句:‘大哥,我是絕不會和你争的。’那麽,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我終究沒能将這句話說出來。也許……也許……在将來,我終究會爲自己沒能說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我終究也是一個凡俗之人啊!”
司馬孚已聽得泣不成聲,哽咽道:“平原侯心清如水,可鑒日月,司馬孚愧不能及啊!”
曹植一下講了那麽多話,似乎也有些疲憊了,慢慢說道:“司馬兄,站在同爲人弟的角度,本侯理解你爲了你二哥所做的一切。本侯絕不會責怪你的。隻希望你今日辭别侯府之後,還要多多與本侯來往切磋詩文……本侯真的不願意失去你這樣一個忠厚笃實的摯友……”
司馬孚緩緩起身,雙手下垂,埋着頭,掩着淚,默默無語,倒退着走出了輔仁堂,倒退着走出了這個曾記載着他和曹植唱詩和文、情趣盎然的美好地方。從這一天走出去,直到五十餘年後,司馬孚已年逾九旬,被封爲晉朝最爲尊榮的安平獻王時,才在滿堂兒孫的扶持下回到了這個地方。然而,那時曹植早已逝世多年了。那一天,年邁的司馬孚屏退了其他所有的人,獨自待在了輔仁堂裏一宿不歸。第二天回府,他留下一道令晉室君臣讀了都十分尴尬的遺書後,便溘然長逝了。這道遺書是這麽寫的:
今有魏國忠臣河内郡司馬孚,做不到伊尹那般開國建業,也做不到周公那般輔佐明君;做不到伯夷那般不食周粟,也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潔身引退。無功于國,無德于友,無恩于民,當棄身于荒野黃土,如一介布衣儒士而葬。
既是總結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對九泉之下的曹植與丁儀作了一個發自内心深處最真誠的交代。
等在府門外的司馬懿終于看到三弟埋頭掩淚走了出來,心頭這才踏實了。卻見三弟一上馬車便坐而不言,淚如泉湧,無聲地抽泣起來。他越是壓抑自己的悲痛,抽泣得就越是厲害。他仿佛在用自己一生的淚水來祭奠自己和平原侯曹植的真摯友誼。
馬車往前奔馳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終于,司馬孚噙着淚光抽泣着向司馬懿問道:“二……二哥,您既有如此之才,而三公子又有如此之賢,您爲何卻不輔助他成爲世子呢?其實,三公子也可以成爲我……我們的選擇啊!”
司馬懿隻是靜靜地瞧着他,沒有答話。輔助曹丕、打壓曹植,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關鍵一環,是父親司馬防、大哥司馬朗等與爲兄當初共同密謀決定的一個重要步驟。我們隻能依照這樣的規劃不可更改地逐步實施,哪裏還能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呢?如果真的是要輔助曹植爲嗣,那我司馬家數十年來幾代人的苦心經營就完全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了。
看到司馬懿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司馬孚仿佛明白了什麽,又掩着臉頰,“嗚嗚嗚”地哭泣了起來。
一向善于雄辯的司馬懿沒有勸他,隻是舉目遙望車窗之外飛馳而過的景物,怅然若失。我們都在不停地趕路,卻不知将多少真情遺失在來時的路上;我們都在不停地奮鬥,卻不知将多少純真抛棄在一身铠甲之下……剛才看着司馬孚辭别曹植含淚而悲的情形,司馬懿其實亦已暗暗濕了眼眶。而此刻,慢慢恢複了岩石般冷峻表情的司馬懿已在心頭自問:剛才爲何我竟如此脆弱,甚至幾乎掉下廉價的眼淚?或許是眼睜睜看着三弟被自己親手扼殺了友誼,或許是自己對公認的賢德無雙的平原侯的傷害的一種愧疚,又或許是自己本來就應該爲這場立嗣之争哭泣一場?然而,這樣的白白流淚于我百無一利。我何曾需要流淚。流淚是庸人的标志,流淚是示弱的表現,流淚是無能的姿态。要記住,真正的強者,胸襟之大,足以包容一切情緒;意志之強,足以支配一切情緒;思維之清,卻又絕不會爲任何一種情緒所擾亂。而三弟今日的流淚,又何嘗不是他擺脫過去,走向成熟的必修課?想到這裏,司馬懿慢慢閉上了雙眼養起神來,任由司馬孚低低的抽泣被吹散在風裏。
投毒曹操
魏國世子府的密室内,燭光搖曳,在幢幢陰影之中,曹丕、王夫人和司馬懿促膝而談。
王夫人道:“世子如今大功告成,可喜可賀。臣妾祝世子早登大位,再創偉業。”曹丕謙謝不已,道:“此乃夫人暗助之功,曹丕日後定當重報。今夜曹丕請夫人移駕過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有何要事相商?”王夫人一愕。卻見司馬懿微微而笑,淡淡說道:“剛才夫人祝賀世子,未免恭賀得太早了一點兒。夫人以爲,如今青芙已死,楊修被誅,五官中郎将晉爲世子,便可高枕無憂了嗎?當年漢武帝時,太子劉據在位十餘年,謙恭仁孝,事事無咎,到最後不也是爲奸人中傷而廢掉了嗎?”
王夫人與曹丕一聽,都是一驚。曹丕道:“司馬兄此言太過尖銳,本宮聞而甚懼。卻不知司馬君有何良策相授?”
司馬懿一言不發,面色肅然,站起身來,緩緩拜倒于地,叩頭說道:“在下胸中實有一策,但恐此策一出,必被世人斥爲大逆不道。在下不敢妄言。”
“說!”曹丕正色道,“你今夜說出任何話來,本宮都赦你無罪,并且洗耳恭聽。”
司馬懿仍然拜伏于地,一言不發。他知道,有些話,一出口,便是驚天地而怒鬼神,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而且,最正确的計謀,往往是危險的計謀,也往往是最難啓齒的計謀。這樣的計謀,如果遇到英主明君而獻之,則大功可成;如果遇到庸主昏君而獻之,卻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司馬懿此時尚在高度緊張的猶豫之中,遲遲不敢發言。當年漢高祖以堂堂天子之尊、十萬雄師之衆,竟被匈奴大軍困于白登山中,無法突出重圍。他的軍師陳平不得已獻上一計,以重金賄賂了匈奴冒頓單于的王後,才得以抱頭鼠竄而歸。你想一想,以漢高祖劉邦千古一帝天挺之姿,竟不得不像後世的某些貪官一樣,低聲下氣地走别人的“夫人路線”才保全了性命。這樣的謀略,非陳平不能籌劃,非劉邦不能采納。然而這樣的謀略,又是何等的正确,何等的危險,何等的難以啓齒!以曹丕中人之材,他容得了這樣的謀略?容得了這樣的謀士?容得了采納這樣的謀略之後爲自己所帶來的衆人指責與譏刺嗎?
對這一點,司馬懿不敢肯定。他依然像死了一般屏住聲氣跪伏在地,始終一言不發。
“撲通”一聲,曹丕竟也向司馬懿跪了下來,含淚說道:“司馬兄,每一次都是你在曹丕最孤立、最無助、最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使曹丕一次次轉敗爲勝,登上了今天這樣的位置。曹丕早已視你爲平生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生死之交,我們之間又有什麽話不可以說呢?請司馬兄直言道來,曹丕定當從命!”
司馬懿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既然如此,在下就冒死進言了!爲今之計,世子欲得一路平安,唯有盡早速登大位;世子若欲速登大位,唯有想方設法使魏國公不得久居大位。”
“什麽?”曹丕一聽,有若五雷轟頂,“你,你……你的計謀是謀害父相……”王夫人也驚叫失聲,急忙掩口駭然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