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爲何這般糊塗?”丁儀急道,“君侯在丞相面前如何澄清得了事實?難道君侯沒有看出,今日丞相是蓄憤已久,鐵了心要治楊主簿的死罪——他有罪自是必死,無罪也是必死呀!”
曹植不再與他争辯,隻是往外便沖。
卻見丁儀後退一步,猛地從腰間拔出佩劍,橫于自己頸前,厲聲說道:“君侯若再是執迷不悟,丁某願以頸血濺出,阻住君侯妄入險境!”曹植見狀,隻得停住腳步,慨然歎道:“丁兄……丁兄何必如此?”
“請君侯回府!”丁儀将橫在自己頸前的利劍往裏一推,鋒利的劍刃頓時割破了他頸中的肌膚,一縷鮮血沁了出來。
“丁兄……丁兄快放劍!”曹植一臉惶急之色,人也連連後退,“本侯……本侯回府就是……”說着,他淚如泉湧,哽咽不能成聲。
丁儀面如寒冰,波紋不生。他靜靜地看着曹植慢慢退回府去,直至再也不見人影,這才緩緩放下了手中利劍。他慢慢仰起頭來,望向那蒼蒼茫茫的天穹,黑幕似的烏雲翻翻滾滾,一場激烈無比的暴風驟雨正在醞釀着,似乎很快就要到來了……他像一杆鐵槍,挺立在這“黑雲壓壓城城欲摧”的蒼穹之下,既是那般的醒目,又是那般的孤獨……一瞬間,他臉上平靜而鎮定的表情猝然四分五裂,現出一種深深的失落與無奈,隻能任由滔滔淚水奪眶而出,滿面橫流,打濕了自己的衣襟……
這是丁儀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流淚。許多年後經曆了魏晉禅讓之變的那些人們憶起了當時的這一幕情形,才恍然大悟。早在數十年前,丁儀已是第一個爲魏室的傾覆而流淚的人。可是,在當年,誰又聽出了他那無聲的哽咽的弦外之音呢?舉世昏昏,知音難覓。這本就是所有王佐之才的一大悲哀。待到大家都懂得了他的心聲之時,一切又都無法挽回。也許,真正的謀士,總是用事後人們的追悔莫及來證實自己當時的先見之明吧?像範增,像伍子胥,像田豐,雖然洞明時勢,算無遺策,卻獨獨不能說服人主而采納其計,所以爲後人留下了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劇。丁儀何嘗不是如此?
塵埃落定
三日之後,楊修以擅交諸侯、洩露軍國機密、圖謀不軌等數罪被腰斬于市。他臨刑前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雨,似乎是那冥冥之中的上天也爲他的冤情灑下了傾盆之淚。
他被殺掉的第二天,曹丞相便親自執筆下令,立五官中郎将曹丕爲世子,同時頒告天下,盡人皆知。
其實在最終冊立誰爲世子之前,據說曹操還是将曹丕、曹植二人喊來,進行了最後一番問話的。
曹操問他兄弟倆:“爲父今日登公建基,均由當年官渡一役摧滅袁紹所緻。卻不知在你兄弟二人心目之中,袁紹是何以緻敗而爲父又是何以緻勝的?”
曹植答道:“袁紹志大而才微,多謀而少決,兵多而統馭不力,将驕而政令不一,所以官渡一役,他一敗塗地。而父相皆與他反其道而行之,故官渡之戰大獲全勝。”
曹操将目光轉向了曹丕。曹丕卻答:“依孩兒之見,袁紹親賢得衆,兵精将猛,馭下有方,并不盡如植弟所言。”
“既是如此,袁紹爲何終被爲父所滅?”曹操有些訝異。
曹丕以最大程度的恭敬之态答道:“袁紹之亡,實乃上天爲父相之雄圖偉業先行驅除而亡之也。我曹家乃是天命所歸,洪福齊天,運祉昌隆,雖以袁紹兵精将猛、主明臣賢之強,亦不得不望風潰服。”
聽了曹丕這番答辭,曹操慨然良久,待他兄弟二人退出之後,隻說了一句:“僅知人事,不過卿相之材耳!能識天命,方爲命世之英,非常之器!”于是,第二天他便簽發了冊立曹丕爲世子的手令。
然後,曹丕的那篇《奸讒》一文也随即公開發表,被丞相府文學署分送給了許都城中各大官邸。随着這立嗣令和《奸讒》一文的先後公開發布,這場曠日持久的立嗣之争,終于畫上了一個句号。朝野上下都轉移了視線,關注着曹丞相即将采取的下一個大動作——由魏公晉升爲魏王。新上任的丞相府主簿陳群就台前幕後地奔走着,策劃着這一切。
大家都感到,沒有了楊修的丞相府,的确和以前不一樣了。至于怎麽個不一樣法,人們似乎又一時說不上來。但有一條地下消息卻在丞相府中傳得沸沸揚揚,那就是平原侯府中的中庶子司馬孚又要調回到丞相府裏來了,傳聞他将成爲丞相府副主簿。據說,關于司馬孚的這一調令,還是世子曹丕向曹丞相建議而來的。而曹丞相爲了安撫平原侯府中僚屬們惶惶然如同被打入冷宮的浮動心态,便一口應允,破格提拔了司馬孚。
但是,相府内外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司馬孚自己向平原侯辭官而去,返回相府任職的。而且,他向平原侯請辭的那天,還是由他二哥司馬懿陪着一道前往的。但是司馬懿一直沒有進平原侯府,隻是在府外等着司馬孚出來後同車而歸。有人還看到,那天司馬孚請辭之後,是流着淚走出平原侯府的。
其實謠言就是謠言,有幾分虛也有幾分實,有幾分真也有幾分假。司馬孚是怎樣來到丞相府的,誰都說不清。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馬孚的的确确是自己向平原侯辭官而去的,隻不過誰也不知他爲何這樣做罷了。
悲情一生司馬孚
那天,司馬孚在二哥司馬懿的陪同下,到了平原侯府大門外。他獨自一個人下了馬車,徑直往府中走了進去。司馬懿坐在車廂裏,一直目送着三弟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庭院深深、門戶重重的平原侯府中。
在平原侯曹植平時用以接待各位儒士好友的輔仁堂裏,司馬孚雙眼含淚,走到曹植面前,開門見山地說道:“在下無德無能輔弼君侯,今日特來請辭,懇請君侯恩準。”
曹植大驚,道:“司馬兄何必如此?”司馬孚深深跪下,垂頭道:“在下有負君侯與丁兄相知之恩,實在無顔再待在君侯府中,還是懇請君侯應允。”丁儀站在一旁,卻是不動聲色悠悠說道:“司馬君不必自責。丁某可是服了你二哥。他的手段何等高明,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像棋子一樣利用,又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的呢?你今日請辭,怕也是他教的吧?”
司馬孚臉色頓時變得通紅,深深埋下頭來,不敢與丁儀正視。曹植勸道:“丁兄此言太過尖刻……”
“哼!真正尖刻的話還在後面呢!也好,今日一别,你我情斷義絕,再也沒機會坐到一塊兒暢言談心了。我就請你帶幾句話給你二哥。他身爲外臣,竟私自交結丞相府王夫人的貼身侍婢,後來又殺人滅口,這一切究竟是何居心?他以爲丁某真的不知道嗎?”丁儀冷冷說道,“他這是在利用王夫人來影響曹丞相在立嗣之事上的态度,就像當年的秦相呂不韋利用華陽夫人來影響秦孝文王立嗣一樣!你二哥的野心真不小啊!他竟想當第二個呂不韋!如果條件允許,他恐怕連王莽、董卓都敢效仿的。可惜,他這一套鬼把戲,是騙不了我的。隻要有丁某在,他就休想陰謀得逞!”
丁儀的話字字句句如刀似劍犀利無比,逼得司馬孚跪伏在地,汗流浃背,不敢擡頭仰視。丁儀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深深一歎,道:“你們司馬家兄弟同心同德,聯手合力将五官中郎将推上了世子之位,卻弄得他們曹家現在是四分五裂,手足相殘。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嘿,你們卻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
司馬孚隻是連連叩頭,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曹植一聲斷喝,勸住了丁儀,道:“我曹家兄弟之事,豈可嗔怪司馬兄?丁兄不必再說了。”說着,走上前來,伸手輕輕扶起了司馬孚,爲他拭去臉龐上的淚水,請他坐了下來。
曹植也坐到司馬孚身邊,淡淡地、純純地笑了,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兒般笑了。他對司馬孚悠然說道:“别那麽自責,好像本侯沒能當上世子,就該是你多大的罪行似的。如今立嗣之事,塵埃落定。我終于心安了,也終于解脫了。不必再爲什麽世子之位而夜夜輾轉難眠,這讓我很輕松很高興——我是不是像那個春秋戰國時代的宋襄公一樣傻?其實,面對魏宮世子之位這一巨大無比的誘惑,當初我還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樣動了心的。丁兄……”他轉過頭來看了看丁儀,語氣一頓,又悠悠說道,“丁兄瞞着我全力投入這場奪嗣之争中,你以爲我真的都不知道嗎?丁府裏你們一次次的密室謀事,我都知道。我沒有阻止,是因爲我不願阻止。”
曹植說出這番話時,司馬孚與丁儀都怔住了。一向淡泊名利,清逸超脫的曹植心底深處竟也有這般強烈的欲念?這真是應了一千多年後西方哲學家的那句格言:“因爲我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我都應擁有。”是的,一般人們都會從積極、正面的角度去理解這段話。因爲我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一切真善美,我都應擁有。可是,他們也許都忽略了,因爲你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一切假惡醜,你也會擁有。隻不過,仁人君子們将這些假惡醜在萌芽狀态時便壓抑住了,但返躬自省,扪心自問,他們也無法根除這些欲念如同雜草般在心底潛滋暗長,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冒出頭來。曹植雖是仁德兼備,也絲毫不能例外。然而,當他将自己心底這些話說出來時,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卸下了很重很重的一個包袱,整個身心都變得無比輕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