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招
三個月後,西征漢中的曹丞相果然無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給曹丞相長期積累起來的功勳和威望,蒙上一層陰影。效忠漢室的一些臣子簡直是幸災樂禍,更有甚者,極個别的天子“死黨”還表現出了蠢蠢欲動之态。
然而,對這一切洞若觀火的曹丞相卻在心底湧起了複複雜雜的感慨。說實話,曹丞相自認爲自己對漢室已經仁至義盡了。想當年,漢獻帝在董卓餘黨、西涼匪首李傕和郭汜手中颠沛流離,朝不保夕,而四方諸侯個個作壁上觀,隻等着大漢王朝就此壽終正寝。是他——曹操,果斷出兵迎獻帝而至許都,将他從生與死的邊緣上拯救出來,給了他作爲一位天子應有的一切尊榮。然而,獻帝和他那幫老臣一到了安全地帶,自己卻不安分起來,不甘于大權旁落,要搞複辟了。先是名士孔融跳出來反對曹操專權,後是馬騰父子、韋晃、金袆之流在暗地裏興兵作亂,簡直讓曹操一日不得安甯。沒辦法,曹操隻得以霹靂手段消滅了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曾想到,“挾”來“挾”去,這個“天子”到最後竟成了一柄“雙刃劍”,極其難“挾”。曹操也隻得硬着頭皮堅持到底了。他在自己的詩詞中講:“周西伯昌,懷此聖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貢獻,臣節不墜。”就是對漢室君臣的安撫與表态。然而,時勢所逼,他已騎虎難下,早已無法罷手了。看一看前漢權臣霍光的下場,曹操怎能不引以爲戒?代漢自立,這是他和他的家族唯一的選擇。隻不過,他和他的家族須得宅心仁厚,留給漢室劉氏百裏之地,一族之安便可。畢竟曹操将自己的女兒曹節嫁給了獻帝爲皇後,曹劉兩族還存在着姻親關系的,何必搞得那麽刀光劍影。
曹操想到這裏,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如今劉備、孫權皆已坐大,各據一隅,擁兵自重,而自己帳下諸将均非此二寇之敵。自己亦已年逾六旬,老之将至,意圖振作而起威加四海,卻又日漸力不從心。但魏室基業尚未徹底夯實,而立嗣之争又起,弄得自己是左支右绌。本想此番西征漢中一舉功成,卻不料天不從人願,實在是可嗟可歎!看來對自己身後之事不得不抓緊了結,免留後患,否則一旦猝變驟起,無以應對。
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鏡湖畔獨自思忖之間,卻見得王夫人含笑緩步而來,便迎上前去,問道:“卿何事來見本相?幹兒呢?”
“臣妾怕丞相公務太累,便過來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着說道,“幹兒由五官中郎将帶出去狩獵了。五官中郎将對兄弟的情誼可真深呐!丞相征讨西蜀之時,五官中郎将留守許都,隻要一有空就來爲幹兒授課講習,極爲用心。臣妾以爲,五官中郎将對兄弟們的殷殷關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颔下長須,贊許地點了點頭:“本相長年征戰在外,丕兒留守在内,身爲兄長,自然應當盡到長兄育弟之責。丕兒能這樣盡心盡力善待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兒呢?也常來府中撫訓諸弟嗎?”
王夫人淡淡說道:“平原侯酷愛文學,閑暇之時常與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遊,平日裏倒是難得到相府中與諸弟一聚。幹兒其實很盼望這位三哥教一教他吟詩作賦,隻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一下。”
“哦?”曹操聽罷,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卻也沒再追問什麽。正在這時,一名侍婢前來報道:“太中大夫賈诩大人求見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請賈大夫到相府議事廳内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趕去相見。”侍婢應聲而退。他轉過頭來,對王夫人緻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沒時間來散心放松了……”王夫人莞爾一笑,道:“丞相不必顧念臣妾,還是去與賈大夫商議大事爲要。”說罷,便退了下去。
曹操見她走遠,臉色便凝重起來,慢慢埋頭思索着往議事廳而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到了議事廳門口處,往裏一看,賈诩一身便服在廳内垂手而立,正等着他到來。
“你有何事要求見本相?”曹操緩緩步入廳内,示意守門武士将廳門關上,擡眼直視着賈诩,開口問道。
賈诩一言不發,慢慢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雙手捧上,道:“臣将此匣親自奉還丞相。”曹操伸手接過了玉匣,輕輕打開,一看之下,不禁微微變了臉色。原來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無一字。
“你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視着賈诩,眼神漸漸變得淩厲起來,“你想明哲保身,兩面讨好嗎?”
“老臣不敢。”賈诩垂下頭來,緩緩說道,“老臣與他人不同,此生已與魏室同安危,共命運,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你爲何持空函來見?”賈诩仰起臉來,正視着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豈不知書不盡言,辭不盡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豈可效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辭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棄函不用,願與丞相面議此事,剖心瀝血,一抒己見!”
曹操聽罷,漸漸緩和了臉色,扶着賈诩,坐了下來,誠懇地問道:“賈大夫所言極是,本相錯責你了。那麽,就請賈大夫爲本相一辨丕兒與植兒的優劣長短。”賈诩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曹操,道:“在丞相自己心目中,五官中郎将與平原侯誰優誰劣?”
“哦……在本相看來,丕兒與植兒各有所長,一時難以定奪啊!丕兒謀略有餘而氣度不足;植兒仁慈有餘,而權謀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諱言,若排除一切外來因素制約,就内心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兒爲嗣。”曹操緩緩說道,“植兒天性純孝,又率真自然,天資不凡,若渾金璞玉,殊爲難得。本相以爲,植兒繼位,必将成爲一代英主仁君,足以與漢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于争權奪利,能在這紛纭複雜的亂世之中穩住我大魏基業嗎?——治世重道德,亂世尚權術,本相一直對此猶豫不決啊!”
“如果丞相隻是擔心平原侯以仁德聖心而不能行道于亂世,這又何難?從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選擇數名佼佼者擔任平原侯之輔政,自會使奸佞不生,禍亂不起。”賈诩觀察着曹操的表情,慢慢說道,“丞相已經選擇好了輔政大臣的人選了嗎?”
曹操緩緩搖了搖頭,道:“本相本以爲自己身邊十三位重臣都會認可植兒,卻不料連桓階、崔琰、毛玠這樣的剛正忠貞之士都予以反對。荀攸德才無雙,也是開始贊成丕兒,後來又模棱兩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擔輔政大任?舉目四顧,植兒竟立于孤立之地……唉,植兒太善良了,如果繼我之位,能應付得了這防不勝防的明槍暗箭嗎?”
“的确,平原侯太善良了。”賈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深很沉,語氣也忽然變得凝重起來,“丞相可曾想過,他的這種善良與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測之人加以利用而擾亂魏室内部?”
“誰?誰會利用他?”曹操一聽,變了臉色,“誰想渾水摸魚擾亂我魏室?”卻見賈诩冷冷答道:“楊修!”
“楊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會吧?他和植兒以文會友,情誼極深……他應該不會害植兒的……”
“丞相莫非忘了?楊修乃是丞相大人當年的死敵袁術的外甥,又是大漢骨鲠之臣楊彪的兒子!楊彪在當今朝中,可是漢室力量的頭面人物啊!而魏漢之争,将來勢不可免。楊修一向以孝德聞名于天下,萬一到了魏漢交争的緊要關頭,難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漢室。”賈诩仍然不緊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論述下去,“若是常人有這樣複雜、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會插手魏國世子立嗣之争的。但是,丞相自己應該清楚,如今丞相府裏爲了平原侯立嗣東奔西走,上蹿下跳,在這場世子嗣位之争中卷入最深的恰恰是這個楊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卻一直都是樂此不疲!請問丞相,楊修這一切的所作所爲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後,将置平原侯于何地?又将置五官中郎将于何地?”
曹操聽罷,沉吟半晌,臉色漸漸變得沉郁起來。他忽一擡頭,目光如電,逼視着賈诩,冷然說道:“本相也知道賈大夫一向與楊太尉不和,今日何至于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傷?爲公乎?爲私乎?”
賈诩一聽,表情極其詫異,直直地正視着曹操的雙眼,好似聽錯了話一般,十分驚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陣大笑,笑聲震耳。曹操也不動怒,待他笑罷,才開口問道:“賈大夫何故大笑?”
賈诩臉色一正,緩緩說道:“老臣笑丞相太過聰明。老臣剖心告以實情,而丞相卻似當年官渡之戰待許攸一般待老臣不誠不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