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儀見司馬孚一臉的坦誠直率,想來他也沒替他二哥有意僞飾隐瞞什麽,便擺了擺手,道歉道:“丁某并無他意,司馬君不要見外。既然你二哥已置身事外,這自是再好不過了。”丁廙在旁察言觀色,一見情勢有些尴尬,便站出來插話轉移了問題,向大家說道:“題外之話暫不去說了。崔大人如今已然表明了公開支持曹丕的态度,那麽我們應當如何回應?”頓時,場中諸人沉默了下來。許久許久,丁儀有些沙啞而艱澀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團沉默,緩緩響起:“古語有雲:‘芝蘭擋道,不得不鋤。’崔琰第一個跳出來公開反對将平原侯立爲世子,其人雖賢,我們也顧不得許多了,到時候搬掉他這塊絆腳石便是了。”
他此語一出,室内衆人均是大吃一驚,面面相觑。司馬孚失聲道:“何至于此?丁兄,此事不可造次,還是先請示一下平原侯自己的意見再說吧!”丁儀冷冷說道:“此等爲難之事,請示平原侯又有何益?平原侯隻可高坐殿堂潔身自守,無須蹚入這趟渾水。這惡人惡行,就交給丁某來做吧!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隻要能夠幫助平原侯日後成爲一代堯舜之君,丁某願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楊修聞言,面色肅然,站起身來,向丁儀深深一躬,慨然歎道:“丁兄滿腔忠義之心,實可與日月争輝!”說罷,雙眸之中已瑩瑩然淚光閃爍。
丁儀卻淡淡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揮了揮手,道:“楊兄此舉折殺丁某了!丁某一介眇目廢棄之士,幸得曹丞相與平原侯知遇之恩,得以淩駕碌碌庸人于其上而一展所長,自當生死以之,以命相報,楊兄過譽了。”
楊修心潮澎湃,慢慢退回木椅上坐下,讓自己慢慢恢複了平靜。卻聽丁儀又問:“如今曹丞相所發玉匣密函已有幾人回複?内容如何?還有幾人尚未回複?”
楊修聽罷,沉吟片刻,緩緩答道:“據我所知,曹丞相一共發出去了十三封玉匣密函,目前已經收回了十二封,其中荀攸、崔琰、毛玠、桓階、王朗等六位大人贊成五官中郎将立爲世子,楊俊、魏諷、王粲等六位大人贊成平原侯立爲世子。隻有太中大夫賈诩最後一人尚未複函作答。”
丁儀微微笑了。他的笑意越來越深,讓人似乎永難見底。他慢慢伸手端起了方幾上一隻雕成鴻鹄之形的黃楊木雙耳杯,杯口上面熱氣騰騰,溢出一股清馨芬芳之異香來。司馬孚等人凝目望去,方見那杯中水面漂着一瓣瓣金黃的菊花,正是它們散發出了濃郁的清芬之氣。
“這是平原侯專門爲儀到禦花園中親自采撷晾制的‘金菊之餅’。”丁儀盯着那杯中的瓣瓣菊花,悠然道,“他知道這菊花泡茶之後以其香氣薰目,頗有清心明眸之奇效。平原侯待儀的這一片真心,儀真是難以爲報啊!”
說着,他便慢慢将自己那隻略顯紅腫的右眼湊到那隻黃楊木雙耳杯上,用金菊花茶的騰騰香汽蒸薰了起來……
過了半炷香的工夫,茶水香汽漸漸淡去。丁儀微閉着右眼,擡起了頭,将那微微變涼的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靠在榻背之上,悠悠然尋起茶中餘味來。
他這一悠然,卻讓楊修、司馬孚、丁廙惑然起來。他們一個個疑團滿腹,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隻得耐心等待丁儀自己來說明。和所有大智大謀之士一樣,丁儀玩夠了自己的花架子,吊夠了他們的胃口,滿足了自己的表演欲之後,終究會爲自己的戰友們揭開謎底的。
丁儀緩緩說道:“雖然目前五官中郎将與平原侯是半斤八兩,平分秋色。但是,在這已經表态的十二個人當中,還有一人可以保持中立,改變自己原有的立場。剩下最後一個賈诩,應該也有辦法收攬過來。”
楊修問道:“十二人當中誰會改變立場保持中立?”丁儀微微笑道:“曹丞相的首席大謀士、魏國尚書令——荀攸!”
“他?”楊修一愕,“這怎麽可能?”
丁儀微微含笑看着楊修:“楊兄,令尊楊彪楊太尉和荀攸是莫逆之交。同時,楊太尉又是當今陛下最爲倚重的老臣之一。在某種程度上,楊太尉就是當今陛下的代言人。若是楊兄說服令尊去勸荀攸改變立場,并闡明此乃當今陛下之意,丁某相信一向忠于漢室的荀攸荀大人最終會保持中立的。”
楊修一聽,不禁大喜過望。丁儀此語當真是令他茅塞頓開,果然是一語中的,正确之極。他馬上滿口應承:“丁兄說得對,楊某回府之後便去懇求家父出面相助。”
“至于賈诩賈大人嘛……”丁儀沉吟着說道,“恐怕隻有說服平原侯親自登門看望賈大夫,傾身折節,待以三公之禮,才會延攬得到賈大夫的鼎力相助之心!”不料,他這番話剛剛說完,卻聽楊修蓦地漲紅了臉急聲喝道:“不可!”
丁儀不禁一愕:“爲何?”
楊修靜了靜心神,肅然開口說道:“賈诩此人首鼠兩端,極其圓滑,唯利是圖,敢爲一己之私而禍國殃民,實爲奸人之魁。平原侯折節禮敬于他,實在是有辱清譽!況且,家父一向痛恨賈诩擾亂漢室,與他勢如水火。若賈诩站出來支持平原侯,必會激起家父無明業火,反而對平原侯的立嗣大事大大不利!還望丁兄慎思。”
丁儀聽罷,不禁皺起了眉頭,“哦”了一聲,卻不立刻作答。他轉臉看了看司馬孚,問道:“司馬君是何高見?”
“這……小弟見識暗昧,談不上有什麽高見不高見的。”司馬孚先謙辭了一番,見丁儀執意要問,便沉思片刻方才答道,“不過以常理推之,賈诩此番稱病在家,擺明了隻想置身事外,應該不會投向任何一方。所以,他暫時就像楊兄曾經所講的那個比喻——雞肋,食之而無味,棄之又可惜,似乎不必去管他。”
身爲黃門侍郎的丁廙在一旁說道:“大哥,近日小弟在宮中也曾看到幾份奏章,有楊太尉寫的,也有董承将軍、楊俊大人寫的,都是針對賈大夫稱病一事而來。楊太尉在奏折中要求陛下乘此番賈诩稱病不朝之機,就勢下诏令賈诩以病遜位,告老還鄉。可見楊太尉的确與賈大夫勢不兩立。平原侯若是前去禮敬賈大夫,必會引來漢室心腹重臣們的不滿呐!他們也就不會支持平原侯立爲世子了!”
丁儀聽罷,不禁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是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想得到這一方的支持,就必須得放棄對另一方的拉攏。腳踏兩條船,最後就有可能是無從着力而溺水身亡。隻要不去刻意地刺激漢室心腹重臣們敏感的神經,不與賈诩走得太近,自然也不能與賈诩離得太遠,盡量讓賈诩保持中立,這也許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吧!但是,萬一曹丕先下手爲強,将賈诩拉攏過去了又該怎麽辦呢?丁儀想得頭都有些痛了,那隻右眼也感到了一陣酸脹。他仰天一歎,希望司馬孚說的是事實——賈诩是塊“雞肋”,得之而無大利,棄之亦無大害。
然而,賈诩真的會是像司馬孚所說的那樣嗎?丁儀對這個答案沒有把握。
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馬孚敲開了緊閉的府門。司馬寅打着哈欠給他開了門,懶懶地問道:“三老爺回來了!”
司馬孚一言不發,點了點頭,便往裏直通通走了進去。他埋着頭走了沒幾步,忽又停住,回頭說道:“二老爺休息了沒有?”
“我也不知道,”司馬寅哈欠連天地關上了門,“這麽晚了,二老爺應該早就休息了吧。”
司馬孚聽罷,也不再說什麽,便回自己卧室去了。這一路上,他思潮湧動,浮想聯翩,一直都不曾放松過自己緊繃的心弦。當今夜丁儀突然将他和楊修召集到密室議事之時,他的内心深處始終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隐隐約約聽到丁儀和楊修隐晦地提起過立嗣之事,那時也沒怎麽放在心裏。卻不料,一夜之間,他便卷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渦之中。他也沒想到,丁儀、楊修那麽信任自己與曹植的真摯友誼與親密關系,竟把一切密謀向自己和盤托出。但這一切,卻像一塊灼熱無比的赤炭放進了他的袖裏,令他坐立不安。本來,若是不知道這一切,他完全可以優哉遊哉置身事外。但是現在,他已完全知道了這一切,就不得不認認真真思索起何去何從的問題來。
進了卧室,司馬孚蠟燭也不點,一頭躺在床上,思緒萬千,輾轉難眠,久久不能平靜。他越想越亂,越想越煩,幹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來到庭院之中,聽着蛙鳴蟬吟,靜立而思。隻見院壩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樹影浮動,搖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雜念叢生,此起彼伏,無法鎮定。
他仰天長長一歎,自言自語道:“我司馬孚生于亂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貴德,隻想獨善其身,纖塵不染,可惜天不從我願,令我身陷宦海紛争,奈何!奈何!”
他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黃石公三略》裏講得好:‘聖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敗之端,審治亂之機,知去就之節。’三弟一向博覽群書,何至于遇事便周章失措,連這句古語都忘了嗎?”
司馬孚一驚之下,急忙回頭,循聲望去,隻見院落一角樹蔭深處,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馬懿來。他面如止水,無波無動,卻又深淺難測。司馬孚恍然之間才意識到二哥原來一直就站在這樹蔭下觀察着他進府的一舉一動。不知爲何,從一見到二哥開始,他的心就變得有些虛虛晃晃的,一種隐隐的畏懼之意再也揮之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