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見三弟并不以官階高低,權位去留爲意,一派潇灑淡泊之意,實在是遠非常人所能及,不禁深深歎道:“三弟不愧是君子之風,清逸脫俗,二哥佩服。”同時,他在心底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這一步棋又走對了。是啊,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萬一全都打碎了怎麽辦呢?我司馬家族要想在這險象環生的官場裏深根固本,就一定要學會“左右逢源,此呼彼應”,否則很容易就一敗塗地。春華說得對,将三弟安插到曹植身邊,今後說不準在什麽關頭上還用得着。司馬懿看着自己三弟清澈見底的眼神,心中暗暗一動。三弟爲人太忠厚也太老實了,如果不是爲了整個司馬家族之千秋大業的興衰成敗,他也不想把自己的三弟拖入到這漩渦中來。
但司馬懿在心底感慨歸感慨,理智卻在提醒他必須這樣去做。他望了望窗外,心想:曹丕此刻是否也在和自己一樣焦頭爛額呢?他可知道我爲了他當世子竟把自己最親近的弟弟都當作工具給利用了?
丁儀的選擇
對曹操晉封魏國公之後如何立嗣的問題極度關心的,并不隻是司馬懿一人。執掌着丞相府内人事大權的西曹掾——丁儀此刻也正在爲此事憂心苦思。和司馬懿相反,他擁立的對象卻是曹操的次子曹植。
爲什麽要選擇曹植作爲自己擁立的對象呢?他的弟弟丁廙不止一次地問過他。丁儀卻總是笑而不答。不錯,從常理上看,曹丕身爲長子,而且文武雙全,被立爲嗣是最有可能的。但曹丕爲人器量褊狹,陰沉有餘而豁朗不足,這樣的人根本不能成就大業。丁儀一念及此,便不禁回憶起自己與曹丕當初那些恩怨情結來。
丁儀自幼博覽群書,日誦千餘言,過目不忘,素有“神童”之譽。但正因他讀書過多,又不注意休息調節,大大損傷了他的視力。到了二十歲時,他的左眼竟因感染熱毒而盲,僅剩右眼視力勉強可用。少年眇目,對丁儀而言,是他心頭一大隐痛。但這也正好成爲了他勵志有爲的動力,逼着他一心精進,終于成爲一代名儒,譽滿關東,連曹操聽了之後也情不自禁生出歎服之情,當下便以千金重禮聘請他入府任職,并準備将自己的愛女曹英許配給丁儀爲妻。爲了辦妥此事,曹操特命曹丕親攜重禮前去延請丁儀。
不料曹丕的好友夏侯懋深愛曹英,便懇求曹丕不要将她許給丁儀。曹丕左右爲難之下,便勸曹操道:“父親膝下獨一愛女,而英才賢傑遍地可尋,以禮相求,何人不可得?丁儀才識雖佳,卻少年目眇,恐怕英妹看不上他,卻又生出許多事端來,反而失去了重金禮聘丁儀的本意了!”曹操權衡再三,終于采納了他的建議,沒把曹英許配給丁儀。然而,曹操待丁儀進府之後,與他交談之下,發現他果然才識英敏,謀略過人,不禁拍膝歎道:“丁公子實乃天下奇才!即使你雙目皆盲,本相也該把英兒的終身幸福托付于你,何況你隻有左眼失明?是丕兒以貌取人誤了本相啊!”丁儀這時才知道原來竟有這麽一出前戲。但他也沒怎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丁儀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目眇難看,本就不宜配上丞相的愛女,倒是曹丕心底有鬼,反而對丁儀生出了幾分隔閡,處處提防着他。丁儀見曹丕這般褊狹的見識,心頭油然而生藐視之情,從此便與他形同路人,各走一邊了。而且,丁儀透過這件事,看出了曹丕性格的缺陷,貌勇而意怯,敏感而狐疑,全然沒有其父吞吐風雲吸納百川的恢宏氣度與雄大魄力。這一切,注定了曹丕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君臨天下。
而曹植就與他大哥曹丕不同。曹植生性聰達明快,心胸開闊,寬厚仁和,同時又博學多才,足堪爲一代賢主。良禽擇木而栖,賢士擇主而事,所以丁儀甯可選擇立嗣難度較大的曹植作爲自己投身效忠的對象,也不願效仿其他臣子見風使舵去追随曹丕。
他想到這裏,慢慢翻開了曹植送給他的一本詩集。他嗜好吟詩作賦,并且精于此道,但每一次讀曹植的詩文,總有一種讓他如飲甘醇的感覺。曹植的詩清新自然,暢達明快,妙語連珠,令人心折。那詩文中“青魚躍于東沼,白鳥戲于西渚”,這是何等活潑的胸襟!“意欲奮六翮,排霧淩紫虛”,這又是何等壯闊的氣象!丁儀越讀越覺意味無窮,不時地擊節歎賞。
終于,從曹植那絢麗奪目的文章意境中回到現實中來,丁儀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曹植的文才的确是舉世無雙,可是這能作爲他被立爲世子的條件嗎?這一點,丁儀不敢肯定。但他卻準備以這一點切入現實,來幫助曹植打開通往世子之位的捷徑。
他提起筆來,批了一張紙條,寫道:“天下佳文須共賞,豈可獨放我案頭?待得詩名四方動,天光雲影共徜徉。”同時喚來了門外的仆人,将案頭上那本曹植送來的詩集,和着那條批語一齊拿起遞給了他,道:“你将此詩集拿去給文學館的博士們傳閱,并請專人多爲抄錄,共抄三千四百本,三日之内務必完成,再分送朝中百官和各方州郡!”仆人接過詩集,奉命而去。
丁儀沉吟片刻,慢慢提起了筆,如舉千鈞重擔,似乎十分吃力。終于提到了半空,稍一沉凝,他手中之筆又如蟠龍破雲入地,在桌面鋪放着的紙帛之上揮毫如風。
這也許是他這一生中寫得最艱難而又最精彩的一篇奏章。
杯酒獲機密
這段時間裏,司馬懿爲修建魏國公社稷宗廟一事忙得是團團轉。當然,工程的款項倒不怎麽匮乏,隻是技藝精湛的工匠實在太少,也實在難找。畢竟,這亂世之中,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哪裏比得上太平盛世時百工俱備,人才濟濟。
明面上忙歸忙,司馬懿卻暗地裏做着自己最要緊的事兒。首先,司馬孚很快就調進了曹植府中,做了他的中庶子;其次,司馬懿的好友王昶馬上就接任了司馬孚先前的丞相府西曹屬之職,并具體承辦了修建魏國公社稷宗廟一事;最後,司馬懿又交代王昶必須選用荀攸、崔琰、毛玠等幾位大人的親友族人來做這項工程,并保證及時供足錢糧材料。這些事在司馬懿手中便似行雲流水般做得那樣順暢自然,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
一天,司馬懿在工地上視察完畢,回了丞相主簿館内靜坐修養。他正閉目養神,忽聽得房門“笃笃”響幾聲,睜眼一看,卻是西曹掾丁儀推門而入。司馬懿素來待人十分周到,一見丁儀,急忙站起,熱情相迎,問道:“丁兄有何事親到小弟館中來?”丁儀看似神色緊張,呼吸亦不甚自然。他屏了屏息,凝了凝神,沉聲問司馬懿道:“丞相今日入朝議事,幾時方回府來?司馬君可知否?”
司馬懿淡淡一笑,道:“丁兄可有急事求見丞相?莫急,莫急,丞相大概還有一兩個時辰方才回府。丁兄有何要事,可否讓小弟轉告丞相?”丁儀聽罷,沉吟半晌,道:“在下還是在這裏親等丞相回來,面呈密奏要事……”說到這裏,似覺失語,便頓了一頓,又道,“主要是關于相府一些人事變動問題,非得面見丞相細說不可。”說着,便在館中一張紅木椅上徑直坐下,真的等起曹操來。
司馬懿察言觀色,知道他這番前來,其意必定非同小可,也不問他,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起來。不知不覺中,他倆竟已暢談了半個多時辰。在閑聊之中,司馬懿見丁儀右袖微微鼓起,隐然有物,想必便是他一心想面交曹丞相的那封密奏了。
他略一沉吟,站起身來,輕輕走回到自己書案之前,悠悠說道:“丁兄,你我公務纏身,終日不得閑逸,卻不知你平日裏是如何解乏消悶的?”丁儀素來嗜酒如命,聽得司馬懿這麽一問,便随口答道:“辦法很簡單,就在曹丞相的那首《短歌行》裏——‘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累了喝幾盅便行了。隻不過,曹丞相才解了‘禁酒令’,好酒不好找啊!”
司馬懿聽罷,哈哈一笑說道:“丁兄此語甚得我心。不瞞你說,小弟這個館中便時常藏着這上等的解乏之物呐!”一邊說着,一邊從書案下拿起一隻紫檀木箱,放在了書案之上。
丁儀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司馬懿微笑着,慢慢打開了那隻紫檀木箱,一尊鑲滿了珍珠寶石的黃金酒壺,兩隻碧光閃爍的玉杯赫然出現在他倆眼前。丁儀不禁有些怔住了,嗫嚅道:“這……這……”卻見司馬懿含笑注視着丁儀,道:“既然丁兄難得親自到我主簿館一次,小弟便以自家珍藏多年的宮廷佳釀——‘龍泉涎’與丁兄同飲共賞,如何?”
“不……不……”丁儀搖了搖手,急忙說道,“丁某今日實有要事求見丞相,飲不得酒,還請司馬君将杯壺收起吧!”不料司馬懿已是不動聲色地慢慢取下了金壺的壺蓋,頓時一縷淡淡異香飄溢而出,令人垂涎欲滴。
丁儀哪裏受得這酒香吸引,一聞之下,不禁失聲贊道:“好酒!果然是好酒!”不禁走了近來。司馬懿含笑不語執壺在手,向着那兩隻玉杯傾出瓊漿來。那杯中琥珀般瑩澈的酒光蕩漾着,映得丁儀須眉俱亮。他慢慢舉起了一隻注滿了酒的玉杯,舉在空中眯着右眼欣賞着,啧啧稱贊着,露出不忍釋手的愛意。司馬懿舉杯過來,向他面前一敬,然後一飲而盡,道:“丁兄,在下就此先幹爲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