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曹丞相決定在一個多月後親自東征孫權,他想在此之前親眼看到此事取得進展……”司馬朗緩緩搖頭說道,“曹丞相的心情甚是急迫。他今年已經六十歲了,而且還要不顧鞍馬之勞、血戰之險再上疆場……平心而論,朝廷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該對他有所禮敬和尊崇了!”
“這些理由,老夫豈能不知?”董昭深深歎道,“可是許都城裏的諸位名士大夫就是不願簽名聯署這道推戴表啊!總不成讓夏侯尚、曹洪兩位将軍砍了他們的手來執筆簽名吧?”
“董大夫此言,未免把這事兒看得太難了些。”一直坐在木榻左側偏席上默不作聲的司馬懿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
“唔……”董昭雙目亮光倏地一閃,急忙向他看來,有些驚詫又有些嘲諷地問道,“聽仲達這麽說,你對此事莫非已是胸有成竹了?且将你出奇制勝的妙策講來聽一聽。”
司馬懿并不馬上回答,而是緩緩起身,走到書案一側,極爲小心地捧起了那厚厚一大疊諸郡太守、刺史所寫的推戴表,像捧起了一座沉沉的石碑一樣,一步一頓,慢慢行到董昭面前,恭敬至極地呈了過來:“董大夫請看。”
董昭在萬般驚疑之中,伸手接過了那疊推戴表,輕輕放在了自己席位的一側,然後拿起面上那一份,認真翻看起來。
一閱之下,董昭頓時面色大變,“啪”的一聲,放下了這一份奏表,又從身旁那疊推戴表中間抽出一份,急速翻閱着。他一連翻看了十三四份奏表,方才停住了手,坐倒在席位之上,呼呼喘着粗氣,臉頰也漸漸泛起了一陣濃似一陣的潮紅。
“太……太好了!”半晌之後,董昭那一聲微微顫抖着的歡呼從胸腔深處直迸出來,一下便打破了室内的一團沉寂,“有了這些州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作爲佐證和鋪墊,老夫便可一舉打開局面,遊說到更多的顧望中立之士倒向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中來……”
司馬懿隻是靜靜地退回自己的席位坐了下來,臉上波瀾不驚,仿佛對董昭此刻這般驚喜失常的形态舉動早已預料一般,平靜得視若無睹。
許久許久,董昭方才定住了心神,擡起頭來,猶如第一次才認識了司馬懿一般注視着他,臉上表情似有無限感慨:“仲達真乃驚世奇才也!借着沉到各州郡去觀風巡檢,一下子便弄了這些奏表回來。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好計謀!後生可畏,前途無量啊。擁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第一功,非你莫屬,老夫欽佩之極。”
司馬懿聽了他這番贊詞,卻急忙伏身深深謝了一禮,面色從容淡定,仍是平平靜靜地說道:“晚輩今日之舉,也不過是順天應人罷了,何功之有?倒是董大夫此去聯絡許都城中的賢士大夫,才堪稱是重任在肩,功勳過人。如今晚輩僅有一言奉上,茲事體大,關乎我等舉族安危,隻能成功,不可失敗啊!”
“這……老夫自然是懂得的。”董昭點了點頭,面色忽又一滞,不無隐憂地說道,“有了這些推戴表作呼應,其他的名士大夫倒好對付,最難的還是去說服荀令君啊……”
曹丕脫穎而出
丞相府的白玉堂頂上低垂而下的層層黃簾,被陣陣秋風吹拂得輕輕飄揚,猶如疊疊金波,看上去異常富麗堂皇。
曹操端坐在紫檀木方榻之上,背襯着雕有“七星拱月”圖案的高大屏風,目光灼然地看着面前的那張烏玉案幾,默然不語。黑亮如漆的烏玉案幾之上,整整齊齊地摞放着高高的一疊奏表,高度幾乎與坐在木榻上的曹操胸口平齊。
他的長子五官中郎将曹丕、次子威武将軍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烏玉案幾之前,神情凝重肅然。
“知道爲父今天爲什麽把你們召來了嗎?”曹操将目光從那高高的一疊奏表之上移到了三個兒子的面龐之上,緩緩掃視了一圈,面無表情地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相示下。”曹丕三兄弟聞言,急忙躬身答道。
曹操慢慢擡起手來,指了指那烏玉案幾上放着的一疊奏表,沉沉緩緩地說道:“這裏有四十五個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名賢士大夫共同奏請朝廷給爲父晉公加禮的推戴表……你們談一談爲父此刻該如何回應此事?不要拘謹,心底想什麽就說什麽。爲父都認真聽着呢!”
卻見曹植面色肅然一正,跨前一步,躬身進言道:“父相,依孩兒之見,您應當恪守謙謙君子之道,主動上奏給陛下,辭去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推戴!”
他此語一出,曹丕和曹彰都禁不住吃了一驚,詫異莫名地瞅了他一眼,卻似各懷心事,暗暗思忖,沒有多言。
曹操臉上表情沉如淵潭,不曾泛起絲毫波動,仍是緩緩問道:“你還有什麽理由嗎?”
“父相!您在孩兒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頂天立地、濟世拯民的大英雄。當年董卓專權,擾亂漢室,您在陳留高舉義旗,躬率義師,奮不顧身,浴血奮戰,讨伐董賊。後來,在荀令君的輔佐之下,您又敢爲人先,迎當今陛下于許都,奉天子以令不臣,一舉蕩平袁紹、袁術、呂布等亂世奸賊,終于肅清中原,大功告成。”曹植雙眉一揚,目光炯然,面無怯色,正視着曹操,侃侃言道,“如今中原已安,天下尚待底定,值此撥亂反正之時,植兒認爲父相更應以身作則,恭守臣節,秉忠誠之貞,守退讓之實,卓然立于崖岸之上,不給劉備、孫權等逆賊任何誣蔑父相的借口!
“自建安十三年來,陛下冊封您爲大漢丞相,獨掌朝政,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此等榮耀已足以表彰父相的豐功偉績。據植兒所知,大漢開國數百年來,也僅有賢相蕭何曾享此榮耀。而蕭何之功德巍巍,也隻不過被特賜爲‘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而已。父相卻比他多了一個‘贊拜不名’。這一切足以證明,朝廷對父相的尊崇實乃大漢開國以來無人能及。植兒懇請父相自重名節,不可爲了虛名而損了一世英名!君子愛人以德,而不當誘人以利。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所作所爲,不遵禮法,居心私隘,置我曹家以不謙、不順、不遜、不軌之惡名!請父相萬萬不可聽信啊!”
他一口氣講完了這長長的一篇谏言之後,便閉住了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表情極爲認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隻見曹操一動不動地端坐在紫檀木榻之上,仍是面色沉沉,深如古井。他一字不漏地聽罷了曹植的進言,緩緩伸出雙掌,“啪啪”輕輕拍了兩下,慢悠悠地開口了:“植兒果然是出口成章,洋洋灑灑!不過,你這一番話,爲父聽來怎麽覺着就像是荀彧所說的?”
“不錯。這番話正是孩兒從荀令君所授的天理大道之中領悟出來的。”曹植也毫不掩飾和回避,坦言道,“父相既然提到了荀令君,孩兒就在此多言幾句。依孩兒所見,這蕩平諸逆、肅清中原的赫赫之功,乃是荀令君與父相并肩打拼而來的。如今荀令君尚能做到恭謹謙遜,約己以薄,祿位僅居一尚書令,既未封邑也未受侯。和他相比,父相所享之尊榮已遠遠勝出——您還不知足嗎?”
“放肆!有你這樣咄咄逼人地和父親說話的嗎?哼!你跟着他們隻讀了幾篇子曰詩雲,寫得幾首詩詞歌賦,就敢到爲父面前來指手畫腳?”曹操聽着聽着終于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挺,竟從榻上勃然而起,大袖一揮,向曹植厲聲叱道,“天理大道,禮法典章,本相難道比他荀彧還研習得差了?你不要擡出他講的那些大道理來壓本相!這七十餘張推戴表乃是天下四方士民自願呈奏上來的,本相又能奈何?去年銅雀台建成之時,本相已經寫了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昭告天下,我曹孟德決非貪功戀勢之徒,要于功成身退之後燕居銅雀台,安享天年。你以爲本相所言乃是空話?正因如此,本相才就這七十餘張推戴表之事咨詢你等意見……不曾想到你這孩兒竟是這般無禮!”
曹丕一見,急忙拉了一下曹植的袖角,向他連使眼色。曹植這才斂去了揚揚意氣,有些不情願地俯下頭來,低低地說道:“父相既是這般襟懷坦蕩,謙敬淡泊,孩兒剛才便真是出言無狀,冒犯您了。請父相恕罪。”曹丕見三弟已經俯首認錯,也急忙在旁躬身奏道:“父相息怒!三弟此言亦是爲父相保全名節着想,不過太直率了一些,還請父相原諒!”
曹操哼了一聲,這才悻悻地坐回紫檀木榻之上,漸漸恢複了平靜,緩緩又問曹丕道:“丕兒,你對此事有何見解呢?”
曹丕聞言,眉棱倏地一跳,一瞬間心底思緒已是越過了千丘萬壑,反複回轉了不下百十道彎。今日來此之前,司馬懿已在私底下向自己提醒了多次,隻有巧言勸說父相一意晉公而升,自己才會迎合到父相的歡心,從而換取他對自己更大的青睐和寵信。一念及此,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仰起臉來看着父親,同時欠身答道:“孩兒認爲,父相長期居于丞相之位,所享封爵卻與張繡、張魯、劉琮等歸降投誠的逆臣不相上下,孩兒見了也覺心有不甘。古語有雲,唯有非常之功,堪受非常之賞。父相爲朝廷立下赫赫功勳,朝廷亦當不吝爵賞,公平相待才是!您辭不辭那封爵,是您的事兒;朝廷給不給那封爵,卻是朝廷自己的事兒!可是他們卻連這麽一點誠意都不願拿出來,豈不讓人寒心?還有,父相自己若是一味謙遜自持,隻怕下面的将士、屬臣看着也心不能平啊!依孩兒看來,這七十三張推戴表,正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父相完全可以受之無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