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着田埂毫無目的地随意走去。剛剛被細雨淋過的夕陽,從他倆眼前濕漉漉地滑向山頭那邊。山腳下幾縷炊煙悠然成幾支銀色細線,農家黃昏的柴草清香濃濃淡淡地四下飄散開來。司馬懿顯得神态悠閑,一路上和朱護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途中,朱護猶如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過頭來,向司馬懿慨然說道:“司馬大人……近來民間對曹丞相的口碑真是好得不得了啊!像并州、豫州等地患了疫疾的百姓,在接受了曹丞相所賜犀角藥粉的治療之後,大多數都已經康複了。他們紛紛聲稱曹丞相爲‘再生父母’,要爲他肝腦塗地呢!”
“曹丞相賜的犀角粉?”司馬懿聽了,不禁心頭狂震,一時間以爲是自己聽錯了。給并州、豫州等地患有疫疾的百姓賜予犀角粉服食治療,乃是禦差特使韓濟以漢帝陛下的名義,奉了聖旨來在民間施行的一大仁政——今日聽朱護這話,怎麽倒成了曹丞相做的善事了?他心念一定,思忖了片刻,微微有些驚訝地問道:“朱太守,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哦……是這樣的,我們南陽郡靠近豫州的寶邑縣。那一日,寶邑縣裏發放犀角粉療治百姓的疫疾,當時下官恰巧就因有公幹在他們那裏親眼目睹了那一幕。”朱護在腦中回憶了一會兒,才認真答道,“下官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丞相府裏的曹洪将軍和他的手下親自帶着犀角粉到寶邑縣場上公開發放給患有疫疾的百姓的。曹将軍還說,這犀角粉是曹丞相搗碎了自己祖傳的犀角杯捐獻出來給大家療疾的。接了那些犀角藥粉,又聽着曹将軍這番話,寶邑縣場上的百姓真是感動得涕泗橫流,掌聲雷動啊!”
“咦!怎麽會是曹洪将軍來發放犀角粉的?”站在一旁也默默聽着的王昶不禁打斷了朱護的話,詫異之極地說道,“我怎麽記得好像是欽差特使韓濟大人代表陛下前來……”
正說之際,他一瞥之間竟看到司馬懿暗暗地向他遞了個眼色,便急忙硬生生把後半截的話咽回到了肚子裏,不敢再多話了。
而司馬懿在聽到這一切時,心底也一下全明白了。代表漢帝陛下前來發放犀角粉的欽差特使韓濟,不消說早已是被曹洪奉曹操之命偷偷軟禁起來了,然後再由他粉墨登場出面以曹操的名義來發藥救人,借此樹立起曹操“心系天下,愛民如子”的賢主形象。在這一場漢室與曹氏争奪民心的“暗戰”之中,曹操竟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赢得了勝利。
想到此處,司馬懿不禁暗暗對曹操生出了一絲深深的忌憚。曹操此人,爲達目标不擇手段,詭計百出,無所不用其極,當真是匪夷所思。他自己拍破了腦袋也創造不出荀令君那樣完美無缺、高明至極的計謀,但卻敢于撕下自己的臉皮去“明搶暗奪”,硬生生地倚仗權力把别人的高招剽竊到自己的名下。他這一記陰招,實在是痞子氣十足,哪裏上得了什麽台面?但司馬懿細細一想,曹操的這些招數雖然上不了台面,在現實生活中卻是最有效的——就發放犀角粉這件事而言,并州、豫州乃至全天下的百姓從今而後都會隻記得是曹丞相搗碎了祖傳的犀角杯,研成藥末,讓愛将曹洪代表了自己來發藥救人的。他們哪裏還會想到這件事本是在朝廷上定了,是由欽差特使韓濟代表漢帝陛下來發放的?是的,全許都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然而,這又能怎麽樣?除了這許都城裏的十八萬戶人氏之外,其他中原所有的州郡的官吏和百姓都會把這一筆“仁政”記到曹丞相的頭上——假作真時真亦假了。的的确确,犀角藥粉是曹洪将軍代表曹丞相親自發放到我們手上的,這可是大夥兒有目共睹的——難道還會錯了不成?
就在這一瞬間,司馬懿終于明白了,滿腹良謀的“古今第一聖臣”荀彧,終究還是鬥不過手握兵權的“古今第一枭雄”曹操。荀彧再聰明,但他畢竟是聖臣,不會違背道德的底線去縱橫捭阖;而曹操哪怕處于再不利的地位,但他畢竟是枭雄,心裏沒有任何的道德包袱,任何陰招都使得出來,任何壞事也都幹得出來。更何況他還手握軍權。荀彧一心想要中興漢室的所有努力,隻怕最終都會成爲泡影了。
“《莊子》有雲:‘将爲胠箧、探囊、發匮之盜而爲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匮、揭箧、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司馬懿淡淡一笑,輕輕拍了拍手掌,向朱護緩緩說道,“看來,孔孟之道與老莊之學,均可堪稱國之精萃,你我不可不深學啊!”
朱護見司馬懿二人此時言行有些異常,正自驚愕之際,又聽司馬懿莫名其妙地發了這一通感慨,更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隻得賠着一臉幹笑說道:“對!對!對!司馬大人指教得是。”
卻見司馬懿身形一停,仿佛很随意地問了一句:“本座聽說你們南陽郡城郊有一個‘雪廬茶肆’似乎很出名?”
“哦!雪廬茶肆?讓下官想一想,好像就在附近……”朱護蹙着雙眉追憶了片刻,忽然才記了起來,伸長脖子往前一望,急忙伸手一指,“喏,就在那裏!不過,讓司馬大人見笑了,下官倒隻是聽說有這麽一個茶肆,卻從沒去過,也不知裏邊茶藝如何。”
司馬懿順着朱護手指的方向,遠遠望去,隻見驿道轉彎處樹林叢中似有一角茶肆旗幡在若隐若現地飄動着。他微微一笑,道:“很好,就請朱太守陪我們過去坐一坐吧?”
朱護聞言,連連點頭應允,在前領路而行。
辣手除酷吏,安一方之民
過了一壺茶工夫,他們一行人行到了雪廬茶肆門前。不料進門一看,茶肆裏四五張方桌,八九條長凳,簡樸得很。朱護見狀,微微皺眉;司馬懿卻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裏隻有店主和兩三個店小二,見來了客人便急忙前來張羅。司馬懿笑道:“店家,你這茶肆裏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甚是清癯,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馬懿,苦苦一笑:“這世道兵荒馬亂的,生意哪裏好得起來?我這裏不光賣茶,還賣面筋、饅頭、米飯、菜肴,一個月做得頂好也不會超過百十個客人來光顧。還有,不瞞您說,我這茶肆在這方圓百裏之内,是唯一的一家。”
司馬懿笑了笑:“照你這麽說,偌大一個南陽,卻隻有你這一家茶肆,也實在是太難得了。”便含笑擡眼望向朱護。朱護臉上有些挂不住,便幹咳了一聲,低下頭點肴點菜。司馬懿又問店主:“你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吧?這裏一戶人家一年能種多少糧食?郡裏又向你們征多少糧呢?”店主見他們幾人身着儒服,想來也不過就是幾個路過的普通文人書生罷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們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勞作也不過才種出百六十石糧。郡裏邊就要征收一大半上去。唉!這日子過得苦啊!”
朱護臉色一變,便要開口。司馬懿卻先講了話:“郡裏代表朝廷向你們征收,也是不得已而爲之。隻要削平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們就可以過上輕松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爲了救民于水火,我們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覺得朝廷若真心爲我們這些老百姓着想,就應當精兵簡政。軍營裏的士兵,其實有不少是郡裏的刁民,遊手好閑慣了,混到軍隊裏白吃飯的……”店主憤然說道,“你想,這亂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從軍平亂,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實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覺得,軍營裏的士卒個個身強力壯,平日裏完全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亂,本就是爲了安民的,不是來擾民的……”
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有時還微微點頭,輕輕稱是。确實,朝廷目前擁有八十萬大軍,糧草供應一直是個令人頭痛的大問題。這店主的建議雖是平實無奇,卻十分正确,實在不失爲一條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後,一定要向曹丞相進獻。他想到這裏,不禁微微笑了。看來此次微服巡檢,倒真是不虛此行。單是這條建議,便是他和他的同僚們在書齋裏枯坐冥思而難以想出的。王昶在一邊也頗爲驚訝,想不到這草莽之中竟也有這等見識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司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護,問店主道:“不知這南陽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來在清正廉潔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應是‘士盡其長,民樂其業’吧?”店主卻搖了搖頭,道:“朱大人确是一代能吏,爲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嚴,爲政太苛,執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門催糧催賦,違者株連九族,一律下獄。這麽幹下去,是要出大亂子的。很多南陽士民都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紛紛準備着遷到周邊的荊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聽着聽着,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朱護臉色越發難看了。王昶看到他隻是沉沉地埋着頭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擱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摳出了幾個深深的印痕。司馬懿斜眼把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隻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銅铢來放在店主手裏,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十分佩服,謝謝。”便站起身來,朱護、王昶也站了起來,和司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别。朱護這時候才擡起頭來,冰冷而銳利的目光在店主臉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難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與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隻得賠上一臉笑容,将他們送出店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