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柔笑道:“司馬大人勿憂。當今曹丞相英明神武,所向無敵,數年間便蕩平袁紹、袁術等逆臣,隻剩江南、西蜀一隅未得撫定。高柔相信隻要曹丞相在位,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司馬懿微微一笑道:“曹丞相這再造漢室、救國救民之功,真是可以彪炳千秋了!”高柔聽着,連連點頭稱是。司馬懿知道,高柔是被曹丞相從一個普通掾佐提拔到廬江太守職位上的,自然對他感激涕零,尊崇之極。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可是,本座以爲曹丞相掃平諸寇,肅清中原,功蓋天下,澤被蒼生,卻一味謙退守節,至今仍是位止于三公,權不越相侯,似乎與其功德不相匹配呀!”高柔是何等聰明之人,聽司馬懿這幾句話,立刻明白了過來:“不錯,曹丞相功德巍巍,實在是令人仰不可及!朝廷若不加重賞,何以激勵天下群臣效忠之心?”司馬懿微微而笑,隻是不語。
王昶在一旁看着,隻覺司馬大人的語言藝術當真微妙之極也含蓄之極,隻是那麽稍一點撥,便讓别人的思路順着自己心中的謀劃那樣水到渠成了。
高柔沉吟片刻,又極小心地試探着問道:“那麽,請問司馬大人,高柔應向朝廷建議封賜曹丞相何等樣的榮祿呢?”王昶一想,難怪這高大人犯難,如今曹丞相位極人臣,獨攬朝政,尊榮無比,确實也沒有什麽更高的現存爵位封賜了——這也讓人實在難以進言。司馬懿這時卻拿起高柔帶來的幾本古籍翻了翻,避開他的問題,忽然問高柔:“其實曹丞相父子三人的詩是作得很好的,将來必定會名揚史冊。我極欣賞曹丞相的詩文。他的詩氣韻沉雄,令人回味悠長。你讀過他最近寫的那篇《短歌行》沒有?‘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古往今來,有哪一位詩人能像他這般言深意長,氣度雄遠?”
此語一出,王昶和高柔都微微變了臉色。司馬懿的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朝廷隻有像周成王封周公那樣封曹丞相爲國公之爵,才配得上他的豐功偉績。但,這與漢朝的法律和禮節是大大相悖的。按照漢朝的法律和禮制,異姓隻能封侯,王、公都隻封給宗室。即使是像鄧禹那樣的開國功臣,都隻能以四個縣封爲侯爵。當然,前漢也有人被封爲公爵,就是那個曾擔任過安漢公,後來又篡了大位的王莽。司馬懿竟向他暗示要請朝廷封曹丞相爲公爵,實在是大膽之極,大逆不道。高柔的心立刻“咚咚咚”地狂跳起來。他覺得一陣口幹,急忙伸手去拿茶盞,“當”的一聲,卻失手打翻了杯盞,茶水流了一地。司馬懿卻若無其事,隻是靜靜地望向高柔,含笑不語。高柔竭力定住了心神,伸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臉色變得有些潮紅,忽地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
司馬懿這時卻開口了:“我記得當年高太守在軍營時身爲掾佐,卻嗜好研習刑名之術。有一夜,高君在營外就着月光埋頭攻讀《韓非子》,不覺夜深,竟至枕書而眠。正巧曹丞相巡視夜營,見到你這月下讀書的一幕,大是感動,見你睡意正濃,不忍喚醒,便解下自己衣袍,披在你身上替你禦寒。第二天,你便被丞相大人一下擢升爲刺奸令史,一夜之間連升三級……”
“司馬大人……丞相的大恩大德,高某永記不忘。你不必再多說了。”高柔仰起臉來,已是滿面淚光,哽咽着說道,“我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報答曹丞相了。”司馬懿面色平靜如常,眼角卻掠過了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笑意。高柔慢慢平靜下來,緩緩說道:“周朝之時,周公、姜尚,雖也賢德過人,勞苦功高,但論其實績,遠遠不及曹丞相,卻享公爵之榮,擁裂土之封。高柔以爲,今日曹丞相之豐功偉績,絲毫不遜于當年的周公。朝廷應當封賜曹丞相爲國公之爵,并享有九錫之禮、裂土劃疆之賞。高柔今夜便回府寫好奏章,請司馬兄帶回許都呈送朝廷。”司馬懿臉上平平靜靜,隻是微微點頭,不再多言。二人又親親熱熱地聊了幾句朝中形勢。高柔在交談中深爲司馬懿的真知灼見所折服,不禁贊道:“司馬大人志大才廣,忠勤敏達,将來必成大器,但望日後不要忘了提攜下官才好。”司馬懿笑道:“古今爲士之大患,在于身懷異才而明主難覓。你我有幸遇上曹丞相這樣的明主,又何愁不能脫穎而出?高君勉之,司馬仲達在許都恭迎你榮升而歸。”高柔聽得心頭甚喜,忙說:“多謝,多謝。”
高太守剛才說的是奉承上司的玩笑話,王昶對司馬懿卻真是這麽看的。“志大才廣,忠勤敏達”這八字評語雖佳,又焉能道盡司馬大人之長?他跟随司馬大人鞍前馬後兩年多了,司馬大人的足智多謀、明察善斷、勁氣内斂、随機應變等才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一直堅信,終有一天司馬大人一定會成爲一位名滿天下的賢相。不錯,當今朝廷雖是人才濟濟,各懷絕技,但在他看來,這衮衮諸公之中,最有潛力者實非司馬大人莫屬。沛國名士朱建平素來精于占蔔相術,不少朝廷重臣都喜歡請他觀相,他常常能神神秘秘地說得旁人連聲唱喏。朱建平和司馬懿私交不淺,卻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一次在司馬府中做客,其時并無旁人,朱建平才扳開司馬懿的左掌,細細看了一番。看完之後,隻啧啧一歎,神秘兮兮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洩露”。司馬懿便收回手掌,淡淡一笑道:“既是天機,不洩也罷。富貴功名,于我如浮雲,志不在此,也不多問了。”朱建平的臉色一下嚴肅起來,道:“司馬兄雖是無心求富貴,但隻怕天命如此,自有大富大貴來逼你呀!”司馬懿悠悠一歎:“你這話倒說準了。當年我二十餘歲在家鄉河内郡之時,一心隻想當一個隐士,安守茅廬了此一生。卻沒想到曹丞相這麽看得起我,三番五次強行征召我入府,唉……”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蒼涼,仿佛不想再回到過去,連重提舊事也成了一種痛苦。朱建平微微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司馬兄,你連這句話都還未參悟得透嗎?你這一生中隐士是肯定當不成了,但當今天下卻因你的出山而多了一個人中之傑——這才是你命定的選擇啊!”司馬懿慢慢恢複了平靜,也不答他,卻把話題巧妙地移了開去。王昶在場聽得分明,頓時如聞驚雷,心頭大震。從此,司馬懿在他心中越發變得神人似的。司馬懿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體現着超凡入聖的大智大謀。
第二天,高柔便寫好了那封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的奏章,遞給司馬懿時連聲說道:“有勞司馬大人親手轉呈丞相,高柔不勝感激。”司馬懿接過奏章時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什麽也沒說。二人會心,相視一笑。然後,司馬懿便帶着王昶又風塵仆仆地上路了。
這一路下來,司馬懿把高柔的那封奏章一亮,沿途的各郡太守們立刻便懂得了來意,紛紛拟稿成章,一緻建議朝廷要重賞曹丞相之豐功偉績。王昶跟着司馬懿一路冷眼看來,也漸漸明白了一些。曹丞相如今功高蓋世,天下諸郡亦聯名推戴,更顯出了曹丞相實乃“順天應人”之大賢,說不定到時候漢室中興第一功臣當真是非他莫屬了。那麽,司馬大人這一次微服巡檢各州郡,看來是在爲曹丞相的崛起作輿論宣傳上的鋪墊了。他這一手當真高明,上合曹丞相之意旨,下得諸郡太守邀寵之心,實在是漂亮之極。但,他這一招也十分冒險,若是有人參他一本,告他擅自聯絡諸郡太守“悖公立私”,恐怕連曹丞相也未必保他得住。然而,司馬懿就是司馬懿,謀略不凡,膽識過人,不如此不足以稱爲一代人傑了。
奪民心
再過一個南陽郡,司馬懿和王昶便要返回許都了,這南陽郡一向是爲朝廷供應糧資的“倉廪之地”,而南陽太守朱護是曹丞相親筆賜書“一代能吏”的賢臣,臨行時曹丞相又曾親自交代要考察他,這一切都讓司馬懿不敢等閑視之。他坐在馬車之中,隻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言。王昶也注意到了司馬大人的神情變化,卻不知何故,也不願細想,卻有些憧憬着能目睹朱護大人的風采,心道:這下可好了,又可以親身向一位爲官從政的楷模請教經綸之道了。
司馬懿到了太守府,見過了太守朱護。王昶見這朱護臉龐圓圓胖胖的,然而眉豎如刀,頗有幾分煞氣,令人心中隐生不快。終于和這位“一代能吏”見面了,不知怎的,卻讓他欣賞不起來。
司馬懿照例檢查了一番南陽郡的政事,便要告辭。朱護道:“司馬大人,我來送你一程如何?”司馬懿笑了笑:“本座正有此意。這南陽乃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之地,我身在朝廷,也一直想前來遊覽一番。朱大人既有此心送我一程,我二人不如安步當車,微服巡訪,看一看這田園風光如何?”朱護連忙點頭答應。司馬懿見他應允,似乎十分高興,臉上洋溢着笑意,令人感到可親可近。但王昶卻在心頭掠過一絲疑惑,司馬大人對朱護太親近太和氣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反常。但他還沒來得及多想什麽,司馬懿已在吩咐他去協助太守府中差役安排巡訪事宜了。
傍晚,司馬懿和王昶在太守府裏用過晚膳,便和朱護一道踱出府來,走出城門,來到一片田野之間。幾輛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以便他們随時召喚使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