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觀風巡檢”
司馬懿這一次代表曹丞相東曹署奔赴四方州郡“觀風巡檢”,做得非常隐秘低調。出行之時,他隻帶了王昶一個屬吏和十名侍衛、仆隸,輕車簡從,素服樸裝,讓人一看還以爲是哪個緻仕官員告老返鄉了。
他們一行出了許都,既沒有北上幽州,也沒有西去涼州,而是東奔廬江郡而來。王昶初時有些驚詫,這廬江郡在四方州郡之中,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一個小郡,全城百姓最多不過八萬戶,每年供給朝廷的糧賦數量也排在末後。司馬大人卻第一個選中了它進行“觀風巡檢”,當真有些不可思議。但驚詫歸驚詫,他也隻得随了司馬懿同行,并不多言。他相信,司馬大人這麽做必是有他這麽做的道理,隻是自己身爲屬吏琢磨不透罷了。
到了廬江郡,王昶才真的知道了這裏的情形有多辛苦。且不談城中集市裏交易的百姓稀稀疏疏的,便是街道兩邊稍稍看得進眼的房屋也沒幾間。他心底細細一想,這廬江郡與江東逆賊孫權接壤,離戰火也太近了,又怎能富庶繁榮得起來?
他正在思忖之際,耳畔裏隻聽得車輪辚辚響動,馬車終于來到了廬江府衙門前停下。他先掀開了車簾往外一看,立時便怔住了。隻見那府衙破舊得很,兩扇脫了漆的木門,一面結滿了蛛網的匾額,兩座缺腿少爪的青石獅,幾堵被火燒得黑炭似的牆垣……看起來就像遭了洗劫的大戶屋宅,狼藉得不堪入目。
“這……這裏怎麽成了這個樣子?”王昶不禁失聲歎道,“廬江郡雖是近鄰江東孫權之境,難免戰火之殃,但也不應頹敗到這般地步啊!這裏的太守高柔,真不知道是怎麽樣保境安民的?”
司馬懿也應聲探身出來認真看了一看,卻又坐回到車廂裏,沉吟了片刻,向王昶冷冷地吩咐道:“你且下去向他們通報一聲,再瞧他們到時候會怎樣說。”
王昶聞言,應了一聲,跳下馬車,疾步直往那府衙門口而去。
就在這時,但聽得“吱呀呀”一陣戶樞轉動的聲響,那兩扇破舊的大門緩緩推了開來,廬江太守高柔和手下一班差役、胥吏,已是滿面堆笑大步迎出。
“哎呀!王公子、司馬大人!下官昨日才得到丞相府裏的公文,通知你們東曹署近期将來本郡觀風巡檢……”高柔趨步到王昶面前,拱手施一禮,又來到司馬懿乘坐的馬車前,朝車簾裏弓着身子,呵呵笑道,“難怪高柔今天一大早起來左眼皮跳得厲害,原來是你們這兩位貴人大駕光臨了!下官實在是有失遠迎——你們來得好快啊!”
隔了片刻,馬車車簾倏地往上一卷,便見頭戴高冠,身着玄袍,一襲官服打扮的司馬懿端着一派欽差大臣的姿态,滿面莊敬之容,緩緩下了馬車,站到了高柔面前。
不知怎的,司馬懿就在那壩地當中那麽一站,舉手投足之際便有一股莫名的沉峻雄岸之氣,猶如凜凜勁風一般直向高柔和他手下的胥吏、衙役們橫卷過來。
高柔也算是和司馬懿多年相識的熟人了,今日一見他這舉動、這氣勢,竟是禁不住在心底裏暗暗倒抽了一口涼氣,噤了片刻,不由得又舔了舔嘴唇,凝了凝心神,正欲開口作聲,卻見司馬懿微一擡手,從他身畔昂然而過。司馬懿的雙眼盯着府衙的那些舊門殘垣,緩緩走近了,默默地細看了一遍,然後回轉身來,肅然向高柔說道:“昔日大禹将拯天下之大患,故而先卑其宮室,儉其衣食,以此終能平定九州,收服華夷。高太守與諸君悠然端坐于這殘垣敗壁、陳門舊匾的府衙之中,治理庶事,不以爲苦,莫非是想效仿大禹聖君一樣‘卑其衙室,儉其衣食’?但不知爾等此舉此爲終能平定江東,降伏諸逆乎?”
高柔聽出了司馬懿此番言語之中所含的深深諷刺之意,不禁面色窘得一片通紅,張了張口,正欲答話。司馬懿顯然是沒有耐性聽他分辯,又冷然開口道:“本座記得,自建安十四年以來,朝廷幾乎每年都要給你們廬江、揚州、夏口、襄陽等近鄰征戰之地的州郡撥有一筆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項——你們将它花到哪裏去了?哼!莫非是爾等妄生貪念,上下其手,沆瀣一氣,竟将這筆款項私分貪墨了?”
“司……司馬大人!您……您這番話可真是冤殺下官了?”高柔一聽司馬懿這話來得淩厲,吓得汗流滿面,急忙彎下腰來誠惶誠恐地說道,“這些年來,朝廷确是給我們廬江郡撥來了不少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饷。下官等人雖然未曾将它們用來修繕城垣、衙門,卻是不敢将它們貪爲己有。請司馬大人明鑒,下官等将這些款項用到了另外一些更爲利國利民的地方……”
“哦?你們把它用到了什麽地方?”司馬懿雙目緊緊盯着高柔的表情不放,緩緩逼問了上來,“擅自挪用朝廷下撥的款項,亦是有違大漢律令……”
“司馬大人有所不知,下官是将朝廷撥下的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項,用來興建了幾所‘勸學堂’。”高柔此刻已是穩住了心神,臉上懼色漸漸淡去,身形一躬,侃侃道,“司馬大人,荀令君曾言:‘昔舜分命禹、稷、契、臯陶以揆庶績,教化征伐,并時而用。及漢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猶舉民能善教訓者,叔孫通習禮儀于戎旅之間;世祖光武帝有投戈講藝,息馬論道之事,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今曹公外定武功,内興文學,使幹戈戢睦,大道流行,國難方弭,六禮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誠孔聖述作之意,顯制度于當時,揚名于後世,豈不盛哉?若須武事畢而後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之大才通儒,考論六經,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以一聖真,并隆禮學,漸敦教化,則王道兩濟。’下官認爲他所言極是,便将興辦‘勸學堂’當作了全郡的頭等大事。再加上我們廬江郡距離江東逆賊孫權太近,戰事一開便遭殃及,所以這衙門往往是毀了又修,修了又毀,不知浪費了多少款項……後來,下官一咬牙,也顧不得許多了,幹脆也不再修繕這衙門了,節約下了這筆款項就建了幾所‘勸學堂’……”
“是啊!是啊!請恕下官無禮。且讓下官也來獻進幾句,”這時,高柔府中的那名郡丞也小心翼翼地湊上來插話爲自己的上司開脫,“大人們來的時候走的是城東大街,所以有所不知。高太守支持興建的那幾所‘勸學堂’就修在城西。啧啧啧!您去視察一下就知道了,那幾所勸學堂修得巍峨壯觀,好生氣派!那橫梁、柱子、門窗、全是上好的楠木做的!裏邊又亮敞又明亮,剛竣工時便有二十八位博學之士應邀前來入駐講學,眼下共招了三百多名學生就讀……全廬江郡的老百姓都紛紛稱贊高太守辦了一件惠及千秋的大好事呢!”
“呵呵呵……好你個高柔!原來你把款項挪來興建了勸學堂!你照着荀令君這一番治國良言去做,自然是毫無瑕疵的了。”司馬懿靜靜地聽着,此刻方才慢慢霁和了面色,稍一沉吟,忽然向着高柔躬身一禮,歉意深深地說道,“既是如此,本座錯責于你了!望你原諒!”
“啊呀!司馬大人真是多禮了!下官怎麽擔受得起?”高柔見狀急忙“撲通”一響跪在地上,不敢接下他的緻歉。司馬懿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起了他。二人相視有頃,都哈哈大笑起來。
頓時,全場的氣氛爲之一松,大家的心情便如雨後天晴一般亮堂了起來。
夜燈初上,高柔本也知道司馬懿亦是精通儒學的高手,便興沖沖帶了幾本古籍,到司馬懿下榻的驿舍前來拜訪求教。
賓主分座坐下之後,司馬懿笑吟吟地對高柔說道:“高君,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本座對你嚴詞厲色,亦是職責所在,迫不得已,還請你多多諒解。”
“司馬大人說哪裏話?東曹署代表曹丞相前來四方州郡觀風巡檢,”高柔急忙謙虛之極地答道,“下官自然會像尊敬曹丞相一樣尊敬你們的。無論你們如何督責下官,亦不過是如同嚴父訓斥幼子,終歸是爲我們好。下官豈敢忤逆?又豈敢怨望?”
司馬懿聽了,暗暗點頭,心道:今日嚴詞教訓高柔,用意本是爲丞相府立威。而高柔亦非碌碌之輩,大概也是猜到了自己的用心,才在衆人面前裝得極爲謙遜,配合自己演了這一出“雙簧戲”。看來,這高柔不愧爲一個随機善變,通達時務的人才,倒是值得一用。
一念及此,司馬懿便呷了一口清茶,微微眯起了眼,若有心似無意地說道:“高君,你興建勸學堂,延攬賢士儒生的教化之功,本座返回許都之後,自會奏明丞相褒獎于你的。不過,今夜,本座倒想和你談一談題外話,你可情願否?”
“請司馬大人明示高見,下官洗耳恭聽。”高柔聽了,頓時心花怒放,急忙拱手答道。
司馬懿面色一凝,将手中茶杯輕輕放回到桌幾之上,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歎道:“如今天下大亂,群雄競起,征戰不休。司馬懿一路巡來,但見沿途千裏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爲廢墟,百姓陷于溝壑,孤幼哭号流離,令人爲之酸鼻。你我本是儒士出身,心系蒼生,也隻盼着上天降下命世之英,撥亂反正,還天下一個太平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