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也隻有懇請董大夫前去辛苦一趟了。”司馬朗急忙端起玉杯,向董昭敬上了一盞清茶。
董昭也不推辭,接過了玉杯,一仰而盡,徑自風風火火地去了。
目送着董昭的身影迅速消逝在堂門外的夜色之中,司馬朗靜立半晌,徐徐籲出了一口長氣,仿佛是面對着眼前的一片虛空,慢慢開口說道:“想不到曹丞相此番晉爵加禮,竟會遭到這等阻力,奈何?奈何?”
他話音剛落,那座巍峨的屏風背後,緩步踱出了他的二弟——司馬懿,站到木榻一側,在他身後垂袖而立。
等到大哥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之後,司馬懿才地開口說道:“大哥,曹丞相此番晉爵加禮,乃是關乎漢室存亡的緊要關頭。所有忠于漢室的名士大夫都會極力阻撓此事。我們遇到的阻力焉能不大?這一切,本就應該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啊!”
“唉……爲兄何嘗不知此事推進開來必會阻力重重,舉步維艱?”司馬朗雙眉緊擰,搖了搖頭,長長一歎,“但是,它的難度竟如此之大,确實是爲兄始料未及的……”
“不錯。今天上午小弟還親自前往荀府替大哥和董大夫出面去向荀令君遊說了一番……”司馬懿臉上波瀾不驚,“小弟在荀令君那裏亦是盡了全力了!隻不過,此事實乃關乎漢室存亡的關鍵,縱然是張儀、蘇秦複生,也難以說服荀令君、楊太尉他們領銜支持曹丞相晉公加禮的。”
司馬朗忽地回過頭來,目光中帶着深深嗔意:“既是如此,你又爲何一意鼓動爲兄去向曹丞相進獻這‘重設三公,籠絡人心,借力晉爵,更上層樓’的計策?你這不是把爲兄和曹丞相都貿然推到銅牆鐵壁上去硬碰硬撞嗎?”
“大哥,這‘重設三公,籠絡人心,借力晉爵,更上層樓’的計策本身并無錯失之處。各方士庶都清楚,當今許都城中,撐起漢室基業的,乃是中原四大世族:一是以楊太尉爲首的關中弘農楊氏;二是以荀令君爲首的穎川荀氏;三是以王司徒爲首的山東王氏;四是以我司馬兄弟爲首的河内司馬氏。”司馬懿迎視着司馬朗嗔怪的目光,娓娓說道,“而今曹丞相聽從小弟此計,不惜分己之權,當場建議重設‘三公’之官,以太尉之位籠絡楊氏一族,以司空之位籠絡荀氏一族,以司徒之位籠絡王氏一族,再以丞相府主簿、東曹屬等親信樞要之職拉攏我司馬氏一族,意圖換取我們四大世族聯手推戴他獲得國公之爵、九錫之禮,以非常之賞顯耀天下……往近了看,是想收攬人心,納爲己用,往遠了看——其實是在蛀空漢室的柱石!這等計策,怎不高妙?”
“高妙自然是高妙——可它好像不怎麽管用啊!”司馬朗轉開了頭,愁雲滿面地望着窗外濃濃的夜色,沉沉歎道,“二弟你也看到了,即使已經抛出了‘三公’之位作爲厚禮,楊太尉、王司徒仍然表态不肯擁戴曹丞相,而荀令君那裏更是毫無通融餘地……剩下我司馬氏一族和董大人他們幾個人,實是孤掌難鳴。”
“大哥勿憂勿急。其實咱們能‘先天下之勢而謀,奪天下之機而動’,搶在其他卿僚将臣前面向曹丞相獻進這一條妙計,便已是我司馬家大大的收獲了。”司馬懿從容而言,從自己胸襟裏慢慢摸出三枚光潔明潤的白玉棋子來,托在右手掌心之上,伸到司馬朗的眼前,“您記得建安十三年之夏,父親大人在密室中用這三枚白子爲我們所擺下的那盤喻示着沛郡曹家之大勢走向的棋局嗎?這三年多來,曹操蕩平了西涼馬超、韓遂,撫定了關中雍涼二州,已是紮紮實實地走到了他曹家棋局的第二步。身擁不世之功,手挾震主之威,效仿當年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後剪除一切異己,獨攬天下大權,爲日後以曹代漢奠下堅實之基。他的勢力目前既已膨脹如此,若我司馬家還不見機上前獻計勸進,自有其他人捷足先登——那時,可就對我司馬家的千秋大業有些不利了……”
司馬朗面容一斂,靜靜地看着司馬懿掌中那白瑩瑩的三枚棋子,默然半晌,方才悠悠而道:“二弟說得對。曹操既已邁進了這第二步,我司馬家也确是隻能遵照父親大人生前的精心規劃,及時順應時勢,極力推助曹操晉公加禮,借此與之同步而升,爲沛郡曹家立下開國之功,從而勢壓群僚,一枝獨秀,以便于我們更好地施展‘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略!”
司馬懿聽得微微點頭,用手指拈起那三枚白玉棋子,随意把玩着,讓它們發出叮叮琮琮的悅耳聲響,緩聲而言:“大哥您明白這一點就好。”
“咱們也不能光想着如何隻從曹操身上謀利。”司馬朗似有所悟,開口提醒道,“曹丕也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之大計中的一個關鍵角色,二弟你對他可千萬不能放松了。”
“大哥您放心。曹丕現在對小弟已是倚爲心腹,可謂言聽計從,小弟自信完全能夠将他操控自如!”
“眼下他身處逆境,又想倚仗我們幫他奪嗣繼位,當然對我們是言聽計從,如奉綸音;待到他有朝一日得償所願,自立旗幟之時,就未必還會對我們信任有加了。”司馬朗“嗤”了一聲,悻悻然說道,“你看曹操和荀令君兩人之間的關系……”
“大哥——您這個比喻有些錯了。”
“錯了?錯在哪裏?”
“曹丕絕不會成爲曹操,他永遠也不會有憑着一己之力而自立旗幟的那一天,而我司馬家中人也絕不會像荀令君那樣,純然僅以恩德道義羁系于人而不屑以深謀秘計制約曹家。”
“你怎麽能說荀彧就不屑用深謀秘計來制約沛郡曹家?其實以楊太尉、荀令君、王司徒爲首的漢室遺忠,早就和沛郡曹家展開了種種明争暗鬥!”司馬朗橫了司馬懿一眼,“二弟,你可知道曹丞相已經建議陛下任命夏侯惇爲大内衛尉?你又可曾知道——與此同時楊太尉和荀令君聯名上奏,推薦了荀令君的得意門生金祎大人擔任了許都城的京兆尹?在這個時節上,夏侯惇爲什麽會成爲大内衛尉?金祎爲什麽會成爲京兆尹?二弟明白了嗎?”
司馬懿聽了,閉口不答,面上毫無異色:大哥!我怎麽會不知道你講的這兩件事?曹操任命自己的同宗堂弟夏侯惇爲衛尉之職,就是想要借鏟除前衛尉馬騰之機把皇宮牢牢掌控在手,以最切近的距離監視和挾制天子劉協。但同時,楊彪、荀彧推薦自己的親信弟子金祎擔任統管許都京畿軍政事務的京兆尹,則分明是從外圍的第一線來防備和對抗屯駐在皇宮大内的曹氏軍隊!大哥你說得沒錯——漢、曹雙方确已在無形無聲之中展開了一場場看不到硝煙的生死較量!但讓司馬懿心儀的是,荀令君的施爲卻始終是有章有法,有理有節的,來得磊落正大——你曹孟德以夏侯惇而扼大内,我荀文若則自當以金祎而拱京畿,你得其内,我得其外,就是警告和制衡你不要逼君太甚了。
“唉!依爲兄之見,這大漢天下遲早都是他們曹家的,這個時候誰還能阻擋得了?”
“曹丞相胸懷韬略,手握兵權,恐怕不是楊太尉、荀令君等儒士文臣所能抗衡的。”司馬朗沉吟了許久,才喃喃地說道,“唉!關中楊氏、颍川荀氏畢竟也是我河内司馬氏的世交啊!爲兄真不忍心見到他們有不測……”
“可是,當年不可一世的董卓不也是胸懷韬略,手握兵權嗎?末了,他還是喪生在以前司徒王允爲首的一群儒士文臣的手中了。”司馬懿靜靜正視着他的大哥,直言道。
“曹丞相之雄才大略,豈是董卓所能比拟的?”
“荀令君之足智多謀,亦非前司徒王允所能比拟。”
“這……”
“依小弟之見,漢、曹相鬥,一時之間必是難分高下。而我司馬氏正是他們雙方必争的外援。倘若我司馬氏暗助漢室,則漢室勝;倘若我司馬氏暗助曹家,則曹家勝。此刻,我司馬氏所處之地位,甚是微妙。”
“微妙?時下尚還有何微妙可言?我司馬家此番這般深切地介入了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之事,就已經決定了完全将我司馬家的未來投注在了曹氏一族之上,和他們同進同退,同攻同守了!”司馬朗雙眉緊皺,有些垂頭喪氣地說道,“你看,今日之局勢,實在是進退維谷啊!爲兄現在是欲進,前面已是荊棘重重;欲退,隻怕又負了曹丞相之重托。何況以我司馬氏一族之力逆天強行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爲兄深覺力不從心。爲兄可沒有二弟你那樣的雄才大略……早知此事這般難辦,爲兄倒真不該貿然獻計勸進來蹚這趟渾水,學一學賈诩、鍾繇他們這些‘老滑頭’作壁上觀該多好!”
司馬懿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大哥一臉的憂色與悔意,也不言聲,隻是唇角微微撇了一下,眸中隐隐掠過一絲不屑。待到大哥唠唠叨叨地說罷之後,他才又開口道,“不錯,今日之局勢确是進退兩難。但是,恐怕我們司馬家除了咬緊牙關奮勇直前之外,亦是别無他路。大哥意下如何?”
“這……這……”司馬朗一時語塞起來。
“大哥,請容小弟說得切直一些,今日之局勢,非但是進退兩難,而且是騎虎難下!”司馬懿面色凝重,肅然說道,“雖然目前在外面上蹿下跳,聯絡各方的隻是董大夫一人,我們司馬家似乎還在置身事外,暫時未被别人發覺。但紙是包不住火的,總有一天朝野上下都會知道我司馬家也是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的同黨。那時候,我們才是真正的退無可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