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荀彧才低沉着聲音忽地向他問道:“楊太尉,荀某此刻倒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您看,這育賢堂上,香煙浮動,煞是讓人眼花缭亂。卻不知這究竟是堂外吹來的微風在徐徐撩動,還是爐中升起的香煙自己在往上飄動?”
“唔?”楊彪一時也未明白過來荀彧爲何會問這“風動”“煙動”之類的玄虛話題,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轉瞬之際,他心念一動,頓時悟了過來,也起身來到金猊香爐之前,盯着那升在空中姿态百變的一縷縷青煙,深深一歎,道:“想來荀令君自是對此洞若觀火,何須多問老朽——此時此刻,可謂是‘風也在動,煙也在動,内外齊動’!荀令君以爲如何?”
荀彧并不立即回答,仍是向那香煙靜視許久,方才緩緩說道:“其實,風動也罷煙動也罷,這對當今大漢朝局而言,都沒有多大的關系。依荀某之見,關鍵在于某些人的‘心動’才是造成當前朝局動蕩的症結啊!拖了三四年……這一天終于還是直逼過來了……”
“呵呵呵……荀令君,老朽也希望您能一直鎮住這些人的心一點兒也不亂動啊!自建安十三年來,您以靜制動,苦心孤詣地鎮撫着漢廷‘帝相各安,互不越矩’的格局已太久太久了……”楊彪深深長歎一聲,悠悠然說道,“爲了維持這個格局長久不變,您以身作則,大興謙退之風,辭掉了朝廷的一切封賞,這才稍稍遏住了他曹操的非分之想。董昭他們說什麽曹操賞不符功,其實您爲了漢廷安危,又何賞不是犧牲了許多許多?想這大漢王朝今日能夠恢複升平之世,若是沒有您的奇謀大略相助,曹操他一個人濟得何事?這肅清諸逆、底定中原的赫赫奇勳,有一半固然是曹操在前方浴血奮戰而得,但另一半純系您荀令君在後方苦心經營而來!
“換而言之,他曹操今天該受什麽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也就該受和他同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一直極力謙辭着種種殊榮與爵賞,其用意就是在以靜制動,以禮制人,讓他曹操一直找不到挾功自立的機會……唉!自建安十三年來,您已竭盡全力鎮撫着這個暗潮湧動的格局整整三四年了,乃是何等的不易。如今,曹操外有董昭等人同聲共氣而呼應,内施小恩小惠以籠絡人心,一心欲求非常之賞以耀己功,從而淩逼漢室而漸行篡之……他此番來勢洶洶,大非往日情形可比。老朽實是深以爲憂啊!”
“可惜……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啊!既然董昭等已是發難于前,我等也隻得應變于後了。但是,此時此境,亦容不得我們與他們硬碰硬鬥。”荀彧面容一肅,沉思着緩緩言道,“當今許都城中的文武百官,十之七八均是您楊太尉、王司徒和荀某的門生故吏。您、王司徒與荀某倘能對他們嚴加約束,使他們不得蹚入這趟渾水,不要跟着董昭胡來,自然便可将這一場朝局動蕩鎮定于無形之中。董昭一人在許都城中孤掌難鳴,也就掀不起什麽風浪來了……楊太尉,您意下如何?”
“不錯!不錯!”楊彪一聽,猶如在暗屋之中終于打開了一扇窗戶,心底一下亮堂了起來,“事不宜遲,老朽馬上就趕回府去,召集門生故吏,曉之以大義,約之以禮法,讓他們不可妄動……”
說着,他轉身便欲告辭而去。隻見荀彧微一沉吟,跨出一步,攔在了他身前,拱手行禮道:“且慢!荀某尚有一物須請楊太尉代爲轉呈陛下。不知太尉情願否?”
“何物?”楊彪身形一定,停住了腳步,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荀彧揮手示了示意。荀恽會意過來,便将那隻“犀角杯”放在紫檀木匣内裝好之後,托在手上送到了楊彪面前。
“這……這是何意?”楊彪有些雲裏霧裏,心中一片茫然,“犀角杯固然是祛熱驅毒的奇寶,但陛下龍體康健,倒是不需此物。反是您荀令君一向體弱多病,留着此杯大有益處……”
“荀某近日聽得并州、豫州等郡因天氣暴熱而導緻疫疾大作,百姓多有患病不治者……荀某很是揪心。”荀彧面色沉郁,微微擺了擺手,淡然說道,“據說這上古犀角乃是祛疫驅毒的靈物……陛下若能将此犀角杯研磨成粉末,然後分賜給疫疾流行的并州、豫州等地的黎民百姓用以服食療治,必可轉危爲安矣!陛下的仁惠之風,亦能借此舉措而流傳天下,爲我大漢赢得‘深仁厚澤’之盛譽,于無形之中消遏某些權臣的不軌之志。這便是荀某将此犀角寶杯敬獻給陛下的用心……”
楊彪認真地聽罷之後,深深地凝視着荀彧,隻覺眼眶裏一片潮熱,幾欲流下淚來。他勉力定住胸中的激蕩之情,哽咽着說道:“古書有雲:‘于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今日老朽親眼目睹了荀令君爲我大漢所做的一念一動、一言一行,才知荀令君真乃世間古往今來第一聖臣也!大漢朝有您這樣的聖臣竭誠輔弼,中興有望矣!”
荀彧聽了,卻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悠悠一歎,緩緩搖了搖頭:“楊太尉謬贊了!荀某哪裏做得成什麽‘聖臣’?不過是和孔大夫一樣,勉力做個與漢室共存亡的忠臣罷了……”說着,他眼中的濃濃憂郁卻是掩也掩不住地溢了開來,便如窗外的沉沉暮色一瞬間已彌漫得無邊無際。
滿足曹操想要的
月明星稀,清風習習。院落上空,不時掠過一兩隻“吱吱”嘶叫的蝙蝠,在幽靜之中透出一股莫名的詭秘和陰森來。
司馬府内的後堂卻是燭火通明,巍峨的屏風上雕刻着一條鑲金嵌玉、五彩奪目的鸾鳳。它引頸向天,展翅高翔,引得四周百鳥齊舞,美不勝收。
屏風下面的木榻之上,相對坐着谏議大夫董昭和丞相府主簿司馬朗二人。木榻兩旁各自站着一位清秀書童,手持長柄團扇,輕輕往榻上的司馬朗二人扇着涼風。
去年,司馬朗的堂弟、許都令司馬芝娶了董昭的親侄女董珊爲妻。自此以後,司馬家和董家的關系可就變得愈發密切了。所以,董昭到他們司馬府中做客,就同在自家宅内一般進進出出,毫無拘束,一切都親近得很。熟稔得很,也自然得很。
“久聞司馬府中的清茶隽永恬淡,味冠許都,今日得有口福,實爲至幸。”董昭啜了一口手中玉杯的清茶之後,一邊咂着那清芳甜爽的茶味,一邊伸手撚着颌下花白的胡須,搖頭晃腦稱贊不已,“司馬世家的茶道,當真是妙絕天下。”
司馬朗呵呵一笑,從桌幾之上提起一隻立鶴形綠玉壺,輕輕又往董昭那盞羊脂玉杯中注滿了明黃晶亮的茶水,伸手一禮,恭然說道:“董大夫既然喜好我司馬府中的清茶,便請您在此敞開胸懷飲個痛快吧!待會兒,本座再讓府中兄弟一展家傳絕藝,爲您多多沏上幾壺送來。”
“夠了!夠了!這一壺清茶,已讓老夫回味無窮了。”董昭急忙止住司馬朗,臉色一肅,深深說道,“你我之間,現在也該談一談正事了。”
司馬朗聞言,立刻面容一斂,恢複了一派莊敬沉着的氣度。他袍袖一舉,輕輕往外一拂。
侍立在木榻兩側的那兩名書童會意,齊齊放下手中團扇,無聲地退下,順手把兩扇堂門也掩上了。
刹那間,後堂之上,便沉寂了下來。董昭和司馬朗面面相觑,各自的表情都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唉!……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這件大事,眼下有些難辦呐!”董昭端起玉杯放到唇邊,剛欲啜飲,眉頭一皺,又索然無味地擱回到了桌幾之上,臉上現出幾分苦惱來,“這幾日來,老夫前去拜訪了楊太尉、王司徒,沒料到他倆雖然受了‘三公’之位,卻似乎并不太領曹丞相的情面,連‘投桃報李’這樣的規矩都不懂。尤其是那個楊彪,一聽到老夫是爲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之事而來,竟然大發雷霆,把老夫轟出了府來。”
“哦!楊太尉、王司徒當真這麽不領曹丞相的情面?”司馬朗面露驚愕之色,左手手指放在桌幾之上輕輕叩了數下,思索片刻,又開口問道,“那麽,董大夫可曾到荀令君府上去請教過此事嗎?”
“哎呀!我的主簿大人!”董昭左掌在自己膝蓋上一拍,右手一撫胸前須髯,硬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楊彪、王朗這兩個老匹夫本已受了曹丞相推舉而授的‘三公’之位,尚且不願出頭領奏爲曹丞相晉爵加禮,又何況荀令君始終未曾接受曹丞相半分好處呢?荀令君那裏,老夫連門都不敢去叩——若是再被他一頓奚落,老夫日後還怎麽在朝廷裏立足?”
司馬朗聽罷,沉吟着思忖許久,亦是無計可施。他喟然一歎,有些無奈地說道:“本朝之中,最有資曆、最有聲望出面領奏呈請陛下爲曹丞相晉爵加禮的賢士大夫,就是荀令君、楊太尉、王司徒這三位大人。你我如果不能說動他們三人出面領奏,即便硬要強行推動此事,隻怕也不會争取到多少足夠分量的名士、宿儒、卿僚的響應和支持。唉……難道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一事,就這樣‘擱淺’了不成?本座實在是不甘心哪!”
“司馬君,你也不必太過焦慮了。如今許都城中,荀彧、楊彪、王朗三人的門生故吏遍布要津,聯成一氣,‘一動俱動,一靜俱靜’,哪裏是這一兩年裏就能輕易撼動得了呢?”董昭見司馬朗憂形于色,便開口寬慰起他來,“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一事,須得從長計議,也不必急在這一時。這樣吧,老夫再去探一探賈诩、華歆他們這些外來名士的口風,瞧一瞧他們的态度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