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也聽到了,他自言胸中大志,便是要将自己磨砺成爲‘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于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當真是後生可畏也!”荀彧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了曹丞相府所在的正南方,仿佛看得很深很深,似要一直洞穿丞相府裏的重重庭院,“司馬仲達既是如此自負其才,隻怕亦非尋常禮遇所能打動得了他……倘若曹操能以劉備當年三顧茅廬禮聘諸葛亮之誠恩撫司馬仲達,也許司馬仲達還能爲其所用。曹操若是以仆隸之職待他,以勢淩之,以威驅之,隻怕司馬仲達日後亦是終不能爲他曹氏盡忠到底……不過,這些都是後事了。爲父今日的話已經講得太多了……”
荀恽靜靜地聽着,暗中不以爲然地一撇嘴,微微搖了搖頭,心道:父親大人真是太高看司馬懿了!他說什麽要成爲‘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于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不過是輕狂無知滿篇大話罷了!父親大人倒把他這番話當真了,往高了說,他就隻是丞相府中一員抄抄寫寫、伏案皓首的刀筆掾吏,哪裏看得出有什麽過人之處?父親大人真是老了……
正在這時,卻聽仆人在堂門外呼道:“啓禀老爺、公子,太尉楊彪楊大人特來登門造訪。”
荀彧一聽,急忙從榻上站起身來,在荀恽的攙扶之下,緩步來到堂門口處,穩穩立定,吩咐仆人道:“有請楊太尉登堂示教!”
仆人在外應了一聲,便跑到大門外去接楊彪進府了。
沒過多久,一陣沉緩的步履之聲漸行漸近,在育賢堂門口處停下。但見一位鶴發童顔,面容慈祥,氣度清奇的紫袍老者端正而立,向裏含笑呼道:“荀令君,老朽造次來訪,真是叨擾了。”
荀彧急忙迎上前去,拱手作禮道:“楊太尉大駕光臨,荀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恕罪。”
他倆一邊寒暄着,一邊進了育賢堂,分賓主之席坐下。
剛一坐定,楊彪便從袍袖之中取出一疊奏章來,輕輕放在面前的桌幾之上,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道:“荀令君,老朽今日前來貴府造訪,既存着公心,又懷有私意。老實說,剛才老朽去了一趟皇宮,順便将陛下批給你們尚書台閱處的幾份奏章帶了過來,轉交令君您自行處置。”
“哦!楊太尉剛從皇宮過來?既然您帶了禦批奏章而來,那麽就請楊太尉稍候片刻。等荀某将這些奏章處置完畢之後,再與您一叙衷曲,如何?”荀彧聽罷,不禁臉色一正,便喊荀恽去将那疊奏章取來閱辦。
“不忙,不忙。你暫且聽一聽老朽帶來的關于這幾份奏章的口谕。”楊彪右手一擺,止住了荀恽,正視着荀彧,開口說道,“你們尚書台戶部呈上的那道奏請在冀州、青州、幽州三地擴建十萬三千頃民屯的奏章,陛下甚是贊同,稱此舉乃是養民強國的務本之策,應予立即施行,不得遲滞。”
“唔……陛下能一眼就看清這一疊奏章當中最緊要的這一份的價值,實乃英主也!老臣歎服。”荀彧緩緩撫着颌下的數绺須髯,不禁失聲感慨道,“陛下對其他奏章還有何意見?”
“還有一份奏章,乃是侍中魏諷所寫的。魏侍中認爲曹丞相奏請恢複‘三公’之官制,實乃公而忘私之義舉,值得褒揚。但接下來,便須得讓吏部重新理清丞相之權與三公之職的範疇,以使丞相與三公‘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共匡漢室’!”楊彪沉吟有頃,便又緩緩說道,“陛下特讓老朽前來求教荀令君,對魏諷這道奏章應當如何看待?”
育賢堂上頓時一下靜了下來,靜得隻剩下那窗戶外樹葉被微風吹動的“沙沙”聲響清晰可聞。許久許久,荀彧那略略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一片沉寂:“還請太尉大人轉告陛下,依老臣之見,魏諷這道奏章真乃滿篇胡言亂語,實在有擾聖聽——不如立即把它燒了!”
“燒了?”楊彪不禁吃了一驚,“令君大人可是奏請陛下将它燒了?”
“對,燒了它。”荀彧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而且,陛下最好能當着曹丞相的面将這道奏章燒了。”
楊彪呆坐在那裏,隔了半晌,方才緩過神來,喃喃說道:“荀令君的這番建議,當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這有什麽出人意料之外的?”荀彧臉上深深一笑,語氣有些複雜地問道,“而今楊大人已是身居太尉之位,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本是你職責之所在——那麽,荀某試問一下,您自信調得動皇宮内禁軍統領夏侯尚将軍麾下一萬禁軍中的一兵一卒嗎?”
“這……這……”楊彪一聽此言,頓時嗫嗫着不能作答。
“曹丞相的建議隻是恢複‘三公’之位,并不是要恢複‘三公’之權。”荀彧冷冷地說道,“說穿了,他隻是虛設三公之位來尊崇楊大人、王朗大人和荀某罷了,根本不會把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份‘代君理政、獨攬百司’的丞相之權讓出一分一毫來的!”
“難怪荀令君一直極力推辭擔任這個司空之職……”楊彪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你早就料到了曹丞相奏請重設‘三公’之官是個虛幌子!”
“也不盡然。其實,就算曹丞相讓荀某去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司空,荀某一樣亦會推辭不受的。隻是,讓荀某一直沒有想明白的是,曹丞相近日爲何要重設‘三公’之官來籠絡我等?”荀彧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自建安十三年時他悍然斬殺了漢室骨鲠之臣、太中大夫孔融之後,荀某就再也沒有給他效過力了。眼下,他猝然又以司空之職來拉攏荀某,究竟有何用意呢?”
“唉!……倘若老朽早知道這個太尉之位是他曹孟德用來籠絡人心、有名無實的幌子,老朽也是絕不接受的。”楊彪右手一拍膝蓋,長歎不已,“那日在朝堂之上,老朽還以爲他曹孟德乃是天良未泯,要自削己權以歸漢室……沒想到末了他仍是玩弄權術,陽予陰取!明日上朝,老朽也要像荀令君一樣,當衆辭去這太尉之位!”
“楊大人且慢!”荀彧一聽,急忙将他勸住,“曹操讓‘三公’之官與自己的丞相之職并存于朝,總比先前一舉廢除‘三公’的好。您和王朗大人各據太尉、司徒之位,多多少少尚能牽制一下他的丞相之權,你們千萬不可輕辭此職。大概曹操也是由于孫權、劉備等諸侯指責他‘托名漢相,實爲漢賊’,才不得已重設‘三公’之官以消弭朝廷内外的譏刺之言罷。不過,依荀某看來,曹操此番重設‘三公’之官制,似乎沒有這麽簡單吧……”
“哦……荀令君這麽一說,老朽倒不禁聯想起最近發生的一件怪事來。”楊彪聽了,蹙着眉頭思忖了片刻,沉吟着開口了,“數日前谏議大夫董昭親臨老朽府上,呈送了一封密函。這密函中的内容有違禮法,老朽便當場拒絕了董昭。當時老朽以爲那密函中所寫的内容僅是董昭一個人的荒謬之見,并未往深處多想,現在看來,董昭那時所爲實是蓄謀已久,大概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什麽密函?”荀彧微微一驚,“您且說來聽一聽。”
“喏!就是這封密函……”楊彪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封絹函來,急忙遞給了荀彧,“其實今天老朽前來造訪,也想就這封密函與您談一談……”
荀彧輕輕展開那封密函,細細閱看起來。隻見上面寫道:“董昭緻書楊太尉:昔日周旦、呂望,當姬氏之盛,因二聖之業,輔翼成王之幼,功勳若彼,猶受上爵,錫土開宇;末世田單,驅強齊之衆,報弱燕之怨,收城七十餘座,迎複齊襄王;齊襄王加賞于田單,使東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錄功,濃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風沐雨,三十年間芟夷群兇,爲百姓除害,使漢室複存,劉氏奉祀。其巍巍功德,與周旦、呂望、田單等數公相比,猶若泰山之于丘石,豈可同日而論乎?如今,卻讓曹公徒與列将功臣并肩而賞,不顯殊榮,此豈天下所望哉?有請太尉大人深思。”
靜靜閱罷之後,荀彧将絹函緩緩合上,閉目凝思片刻,方才睜眼望向楊彪,沉沉說道:“看來董昭已然利欲熏心,竟想憑着擁戴曹操晉爵升階而換取一己之榮華富貴!唉!士人之中出此敗類,真是可恥!”
說着,他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堂上急速踱了數步,忽又立定,轉頭問向楊彪:“董昭可曾與您講過要用何等的殊榮與封爵來顯耀曹丞相的巍巍功勳?”
“這個……老朽一讀完他這密函便馬上嚴詞厲色地拒絕了他,哪裏還顧得上去深問他這些問題……”楊彪将須髯一掀,憤然說道,“想那董昭,枉自号稱爲前漢鴻儒董仲舒之後,卻做出這等令先祖蒙羞的醜事來!”
“楊太尉切莫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其實細細閱看這奏章,董昭的含義亦是不言而自明的了。他所奏請朝廷給予曹丞相的殊榮與封賞,絕非一縣一邑這樣的賜爵所能比拟……”荀彧卻是順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追想下去,悠然說道,“如果荀某沒有猜錯的話,董昭所言的封賞與殊榮,應當是國公之爵、九錫之禮!”
“什……什麽?”一聽之下,楊彪頓時張口結舌起來,“國公之爵、九錫之禮?這是何等的殊榮與恩遇啊!已是堪稱人臣之極了……老朽記得王莽就是在安漢公這個位置上篡了前漢的。光武大帝有鑒于此,曾經頒下明诏,令後世不得妄封群臣爲國公。董……董昭這麽做,是在沖撞我大漢禮法啊!”
卻見荀彧慢慢移步來到堂中的那尊金猊香爐前停下,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注視着爐上升騰而起的縷縷青煙在半空中幻化出各種奇形怪狀來,眼底裏亦随之浮起了一片憂郁之色。
楊彪見到荀彧此刻舉止有些古怪,便也閉住了口,莫名其妙地觀察着他,不再放聲多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