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關于升任司空之事,既然令君老師胸中已有定見,學生也就不再多言了。”司馬懿見荀彧在辭讓司空之位一事上确實心意已定,便隻得罷了,靜思片刻,方才開口答道,“學生近來深讀《史記》,細思當年楚漢争霸之事,認爲大漢之所以能勝西楚,完全是由于大漢借有布衣三傑之長,而西楚不能敵也。”
“不錯。當年漢高祖皇帝手下,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謀士張良,有‘鎮國家,撫百姓,給饷饋,不絕糧道’的賢相蕭何,有‘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克’的名将韓信,而西楚霸王項羽縱有舉鼎開山之力與橫掃千軍之威,亦終是無力回天。”荀彧正了正臉色,悠悠說道,“往近了說,本朝那逆賊呂布,何嘗不是勇冠三軍,足爲萬人之敵?一朝之間,便被縛身白門樓,枭首許都城!自古以來,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仲達以爲如何?”
“‘自古以來,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令君老師此言,足爲萬世之龜鑒!”司馬懿聽了,緩緩點了點頭,沉思着又開口說道,“不過,學生認爲,漢高祖皇帝能擊敗項羽,一統天下,始終隻是借了布衣三傑之長,而布衣三傑均是忠順守節之士,方才爲高祖所借。借人之力以平天下,終是根基難穩。依學生之見,漢高祖倘若自己能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于一身,獨當大任,必可肅清四海,總齊八荒,而不緻被韓信後來貌恭而心不服地譏爲‘天授大寶,乘運得勢’了!”
“好一個‘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于一身,獨當大任’!”荀彧聞言,雙眉不禁微微向上一揚,目光深深投注在了司馬懿面龐之上,凝視許久,緩緩道,“隻不過,這樣的蓋世奇才,堪稱千載難逢,幾乎無人能及!蒼天能生布衣三傑賜予我大漢,已是太過恩厚;若能再生此奇才降于當世,天下指顧間便可底定矣!”
司馬懿被他看得心頭微微一跳,心念急轉,連忙躬身肅然道:“令君老師身具張良的廟堂之智和蕭何的理國之能,而曹丞相又有韓信的用兵如神之才。依學生之見,眼下這場亂世,終能在令君老師和曹丞相的通力合作之下,一舉底定。”
荀彧聽了,不禁深深地苦笑了一下,又擡眼望向那金猊香爐上升起的縷縷青煙,靜了半晌,才悠然歎道:“眼下這一場亂世,若是不能及時平定,又當如何?若是一舉底定之後,又将如何?戰國七雄争霸,而周室尚存,禮教尚興;秦始皇一統天下,而周室覆滅,焚書坑儒……天下歸一,卻不知歸于誰人之手?焉知今日時局之亂,不是漢室諸士之福?”
聽着荀彧這一番語焉不詳、隐有所指的深深慨歎,司馬懿頓時心頭一陣劇震,背上便已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令君老師這是在暗暗譏刺曹丞相如秦始皇奪周自立一般,有滅諸侯、削漢室、攬大權、謀獨尊之舉啊!他不敢再聽下去,急忙開口說道:“學生念念不忍黎民百姓在這亂世之中掙紮哭号,真心期盼着令君老師能輔助丞相大人并肩攜手一舉掃平諸逆,肅清宇内,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
荀彧聽到他在這個時節還給自己說這樣可笑的話,不禁斜目瞥了他一眼,見他居然還一本正經地看着自己如何回答,心下暗一轉念,便明白了他是在回避剛才的話題,于是也微微笑道:“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這件事兒,爲師也是念念不忘啊!不過,爲師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件事兒,在爲師手中似乎是完成不了了,在曹丞相手裏似乎也難以完成。估計二三十年之後,在你們這一代賢士能臣的眼裏,應該才能看到那一線曙光吧……”
司馬懿聽到荀彧講得如此消極而又直白,頓時若有所悟。他心底暗暗一動,卻是不再多問,隻是斂眉垂目,靜待荀彧發話。
隔了片刻,荀彧複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幾番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開口問道:“其實,仲達啊,爲師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你能自由選擇,你是選擇當大池塘裏的一條小魚呢?還是選擇當小池塘裏的一條大魚?”
司馬懿見荀彧不再将交談的話題引到眼下的時事上去,此刻方才松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慢慢斟酌着字句,極爲小心地說道:“其實,當大池塘裏的一條小魚也罷,當小池塘裏的一條大魚也罷,于學生而言,都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但在學生眼前的忖度之下,還是願意選擇當大池塘裏的一條小魚。因爲學生堅信,隻要假以時日,學生一定能成長爲大池塘裏的一條大魚的!”
“南陽的諸葛亮、江東的周瑜,都是和你年紀相仿的青年賢俊。他們所選擇的,是去當小池塘裏的一條大魚。因爲他們那樣做,見用也快,立功也快,成名也快,倒也算得一條捷徑。”荀彧的眼角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仿佛早就猜中了他的答案似的,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方才開口道,“而司馬仲達你的眼光卻是沉下心來,默默地選擇了當大池塘裏的一條小魚!就憑着這一份甘于寂寞,能屈能伸的韌性,爲師便不得不對你另眼相看!隻不過,當大池塘裏的魚兒,并不那麽好當啊!你大概須得熬到許多大魚小魚都衰老、病死在了你前面之後,才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這可是需要漫長的守候和巧妙的周旋才行哪……”
“多謝令君老師指點,學生記住了。”司馬懿面不改色,隻是平平靜靜地答了一句。
“對了,仲達,你在丞相府東曹屬的位置上,還幹得稱心嗎?你若是覺得不夠順遂,爲師想将你調入尚書台來擔任掌管天下财賦的度支尚書之職,官秩爲真二千石,”荀彧拿起那隻“犀角杯”,将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看着司馬懿,款款說道,“你意下如何?”
“這個……學生在丞相府東曹屬一職上幹得甚是滿意,暫時尚無外放任官的想法。”司馬懿急忙躬身深深謝道,“多謝令君老師處處提攜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荀彧将那“犀角杯”握在手中仔細端詳了許久,才又輕輕放回了桌幾之上,悠然說道:“你我師生之間,本也不必如此客氣。也罷,你這隻‘犀角杯’,爲師便收下了。不過,古語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爲師亦有一物回贈于你,你可千萬不要推辭了。”說罷,向荀恽使了個眼色。荀恽會意,退下堂去。
“這……這如何使得?”司馬懿一聽,頓時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說道,“令君老師此舉,實在是折殺學生了!”
他正推辭之際,但見荀恽雙手托着一方錦盒上堂而來,遞到了司馬懿面前。
錦盒在他眼前緩緩打開,隻見裏邊的黃绫墊子之上,赫然放着一塊手掌大小的月牙形玉玦,通體瑩白,明潤如酥。尤爲令人啧啧稱奇的是,玉玦身上盤繞着一條醒目的紫紋,狀似蟠龍,活靈活現,盤卷俯仰之際顯得威猛無俦。
“紫龍玦?”司馬懿一怔,“這便是傳說中當年周文王三顧渭濱禮聘姜太公出山的那件曠世奇珍——紫龍玦?”
“不錯。”荀彧深深地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此寶乃是當年關中第一名士許劭評價爲師爲‘濟世奇才’而贈予爲師的。五官中郎将曹丕得知此事之後,也曾多次親自前來拜請一觀。爲師鄙薄他的爲人,一直都沒有拿出來給他觀賞過。如今,爲師将此寶贈送于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砺不已,早日成就一代偉器,爲我大漢朝立下赫赫奇功!”
“複三公”是假,“廢三公”是真
“父親,您對司馬懿實在是太過優禮了!”待司馬懿離府之後,荀恽終于按捺不住,對荀彧說道,“孩兒總覺得這司馬懿城府極深,虛實難測。隻怕父親大人對他付出再多的誠心摯意,也未必感化得了他。而且,司馬氏一族自先京兆尹司馬防時起,就和曹家的關系太緊密了,他們是不會站到我們這邊一起對付曹丞相的……”
荀彧靜靜地坐在木榻之上,雙目深深沉沉地凝望在育賢堂門口之處,仿佛看到司馬懿還一直站在那裏似的。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悠悠一歎,道:“恽兒,你說得沒錯。司馬氏一族确實與曹家關系甚密,爲父也不可不對他們有所提防。今日和司馬仲達的這番交談,爲父多方明言暗示,也僅僅是希望能使得他們不要過于傾附曹家罷了。當然,他們能站到咱們這一邊自是最好;退一步講,也至少不能讓他們爲曹家助纣爲虐……
“這個司馬懿,你可不要小看了。你記着爲父今天的預言,大約再過二十年,無論朝局如何變幻,他都會脫穎而出,風頭定能蓋過爲父!唉!爲父今日對他親而撫之,多方示恩,又何嘗不是爲我荀氏一門預留後路?恽兒哪!對司馬懿這樣的一代人傑,誰也不能等閑視之啊!他胸中城府固是深不可測,但言行舉止卻始終是循理而動,從容中道,并未有何悖禮違法之迹。你也不應對其太苛,若是一味挑剔,将他激得橫生異志,恐怕亦是不符我儒家忠恕之道啊!”
“這……孩兒知道了。”荀恽急忙點頭答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