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樂莫大焉’!令君老師此言此志,不愧爲一代儒宗之風範!學生敬服。”隻聽得育賢堂門外一聲長笑,随着這話聲,便見司馬懿已氣宇軒昂地立在堂檐之下,正自躬身向内施了一禮。
原來,這青袍長者便是當今尚書令荀彧,那紅衫青年正是他的長子荀恽。在本朝官制之中,尚書令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總典綱紀,無所不統。在參加禦前朝議之時,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三官均是另設專席以示尊崇,不與各部官吏雜坐,因而世人稱此三官爲“三獨坐”。而尚書令爲“三獨坐”之首,其職權幾乎與丞相相當,隻是名分稍遜一籌,官秩低了一級。爲了避免朝中權柄不一,丞相和尚書令兩職往往是不予并設的。然而,一向喜好專權擅斷的大漢丞相曹操,對荀彧擔任尚書令之職,非但絲毫不存芥蒂之心,反而對他倚爲師友,推崇備至。這一切,隻因荀彧取得這尚書令之位,并非與其他豪門出身的世族公卿一樣,憑借先人的蔭資獲得,而是完全靠着自己“謀無不中、算無遺策”的征伐方略與“忠正匡濟、撫甯内外”的赫赫功勳而令朝野群臣心服口服,尊崇之極,可謂實至名歸。朝廷内外幾乎所有的青年才俊,都衷心尊奉荀彧爲當世宗師,紛紛拜投在他門下受教求知,以緻朝野上下都流傳着這樣一段諺語:“漢室百官出荀門,令君桃李滿天下!”
這時,見得司馬懿已在堂外候立,荀彧遠遠地伸手虛引了一下,笑道:“仲達還不趕快進來?且讓爲師瞧一瞧你近來在閱曆、學識之上又有何精進?”
司馬懿連忙應了一聲,直起身來,一提袍角,恭恭敬敬趨步進了堂中,在荀彧左側下方的席位上跪坐了下來。
荀彧在木榻之上仍是正襟危坐着,轉過臉來,含笑看着司馬懿,緩緩問道:“你近來讀了哪幾本書?”
“禀告令君老師,學生近來讀了《史記》《易經》《荀子》等幾部典籍,自覺獲益匪淺。”司馬懿沉吟片刻,恭然答道,“學生觀書閱經,一向與其他士子不同,喜好取其義理而輕其辭章。”
“哦……觀書閱經,本就應當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荀彧聽罷,點頭贊同,“古人講:‘春華可觀,秋實可食。君子爲腹不爲目,故取秋實而舍春華也。’經書典籍之中,辭章即是‘春華’,義理即是‘秋實’。你取書中之義理而略書中之辭章,既有心得又有體悟,确是善學精通的妙法,值得大家借鑒啊!”
“令君老師謬贊了。”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低聲謙虛道,“學生自知觀書閱經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亦有所短。義理之學愈深,而辭章之術愈淺,雖有滿腹經綸,終不能以妙文華彩顯耀青史。此乃學生不如楊修、陳琳等文豪名士之處也。”
荀彧聽了,哈哈大笑,撫須說道:“仲達此言差矣。依爲師之見,古往今來,士之緻遠者,均以器識爲本,以才藝爲末。你博通義理而蓄器識,養成滿腹經綸,履出将入相之職,立濟世安民之功,将來必有赫赫偉績彪炳史冊。楊修、陳琳雖有妙文傳世之美譽,終不如你之立功立德而爲後人景仰者多矣!”
“多謝令君老師激勵學生之恩。”司馬懿急忙伏在席位之上深深一禮,面色恭然,“學生茅塞頓開,必将令君老師之言銘記于心。”
荀彧微微點頭,隻是含笑看着司馬懿,無言無語之中,那一份溫厚誠摯之情,便如脈脈清泉,已是款款沁入到他的肺腑中來。
司馬懿心中甚是感動,起身拱手向荀彧說道:“令君老師,近來天氣酷熱,疫疾流行,您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謝謝仲達的關心。”荀彧淡淡地笑了一笑,緩聲答道,“爲師這身體,不過照舊是老樣子罷了,反正是半口氣懸着,雖不能治繁處劇,但一時半會兒也還勉強撐持得過去。”
“令君老師此言差矣!您的身體是否有恙,與我大漢朝之安危息息相關呐!”司馬懿卻是一臉的認真,沉吟道,“學生近來從府中尋到一件祛毒養身的家傳之寶,與兄長商議之後,認爲此寶唯有令君老師堪能受之,于是特來奉上,還請笑納!”
“仲達府中的家傳之寶?”荀彧聽了,面色一變,連忙擺手不已,“爲師焉能妄受?使不得,使不得!”
司馬懿全不理會荀彧的推辭,将袍袖緩緩展開,從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匣,輕輕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烏漆木幾之上。
他伸手慢慢打開了匣蓋,從裏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來。荀恽站在一旁注目看去,卻見乃是一隻雕龍刻鳳、玲珑剔透的杯盞。粗粗一看,那隻杯盞似是無甚特别,烏沉沉之中帶着不少淺淺舊痕,顯得十分古樸。但細細觀去,那杯盞當中竟有一縷瑩白的絲紋從頂至底一劃而下,便似一線月華劈開了一團混沌一般,煞是奇妙。荀恽觀看許久,竟也識不出此杯究竟是何材質雕成。
“哦!想不到仲達府中居然藏有這等的稀世奇珍!”荀彧的目光在那杯盞之上一掠,不禁訝然歎道,“如果爲師沒有看錯的話,此杯應該是周宣王時流傳下來的‘犀角杯’!”
“令君老師果然是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了此杯的來曆。”司馬懿亦是深深歎服,拱手作禮答道,“我司馬氏先祖程柏休父,在周宣王時奉旨征讨南蠻,連戰連捷,立下大功。周宣王欣悅之下,便将人稱‘周室三寶’之一的這隻‘犀角杯’恩賜給了我司馬家族,以資獎賞。我司馬家族一向對此寶杯奉爲聖物,從不輕易示人。但是,爲了感激令君老師對我司馬一族的多方提攜栽培之恩,仲達謹遵父兄之令,特将此杯獻上,懇請令君老師受之。”
說罷,司馬懿拿過木幾上放着的一隻陶壺,往犀角杯裏輕輕注進了滿滿的一杯茶水。說來也怪,那茶水初入杯中之時尚還熱氣騰騰,稍過片刻,便漸漸消去了熱氣,一股淡淡的異香随之溢了出來,漫堂之上袅袅不絕。
然後,司馬懿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着那隻“犀角杯”,極爲謙恭地輕步上前,将它呈獻到荀彧面前,深深躬身一禮,緩緩道:“請令君老師一品這‘犀角杯’中之茶。”
荀彧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接過了“犀角杯”,托在掌中啜了一口。沒想到,剛才在陶壺之内尚是沸熱的茶水,竟已在此杯之中變得不溫不燙,入口便是一股暖意直通心腑,還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清芬甘甜。刹那之間,荀彧隻覺心神一振,全身就如同服食了靈丹妙藥一般通泰舒暢。
他輕輕點了點頭,持杯在手,開口贊道:“久聞‘犀角杯’有祛熱消毒、養身培元之神效,今日親身一驗,果然名不虛傳。”
說到這裏,他語氣稍稍一頓,擡眼正視着司馬懿,說道:“你們司馬家族中人真是多禮了!這樣珍奇的寶杯,爲師又有何功何德觍顔受之?仲達,你還是将它收回去吧。”
司馬懿拜伏在席位上,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恭敬之極地答道:“令君老師,您以天下之大仁大賢,享此天下之奇珍異寶,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實乃天道酬德,并無絲毫不妥之處啊!”
“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荀彧聽到他這句話時,目光倏地閃了一下,輕輕将犀角杯放在了面前案幾之上,深深地盯向了司馬懿,緩緩說道,“爲師細細聽來,仲達之言似乎話中有話啊?——你可是奉了曹丞相之命特來遊說爲師擔任司空之職的?”
司馬懿沒有料到荀彧的目光竟是如此犀利,一下便看穿了自己心底的用意,頓時暗暗一驚,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反将胸膛一挺,擡起頭正視着荀彧答道:“不錯,學生确是爲了勸說令君老師擔任司空之職而來,但并非奉了曹丞相之令而來。”
荀彧聽罷,在他臉上又瞅了一眼,這才微微垂下眼簾,半睜半閉地靜坐在榻上,隻是眼觀鼻、鼻觀心,讓人看不透他任何的情緒波動。
司馬懿靜默了片刻,見荀彧并未發話逼問,于是心神一定,繼續開口侃侃說道:“依學生之見,令君老師自二十年前追随曹丞相興舉義兵、匡扶漢室以來,爲朝廷南建剿滅袁術之奇策,東獻擒拿呂布之秘計,北樹驅破袁紹之良謀,貢獻頗多,成效赫然,雖是張良、陳平複生,其功亦難望您項背!這一切,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均是有目共睹。如今,丞相大人奏請您升居三公之位,亦是推賢明賞之義舉,您又何必謙辭?倘若連您這樣功蓋天下的賢臣都不能享有應得的榮爵,那麽普天之下的儒生義士們又将如何看待我大漢朝呢?他們說不定還以爲是我大漢朝對待功臣吝于爵賞,刻薄寡恩,反倒生出許多流言蜚語來。這樣的情形,又豈是您心中之所願?”
荀彧默默地聽罷了他的這番話,仍是靜靜地端坐在木榻之上,雙目微閉,狀若入定,久久不語。
終于,他緩緩睜開眼來,幽幽地看着司馬懿,淡淡說道:“仲達,你有所不知,爲師升不升任這司空之位,于今日之朝局關系甚大。唉……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中格局便會失衡,後果也不堪設想。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曲曲折折,爲師也難對你明言。日後,你自然也會懂得的。
“其實,自建安十三年孔子第二十世嫡孫、太中大夫孔融死後,爲師的身體便忽好忽差,神散意荒,對曹丞相再無半分輔佐進益之功。他前日猝然奏請升任爲師爲司空,爲師自覺慚愧之極,哪能去當這無功而受爵的屍位素餐之徒呢?你就不要再勸爲師去當‘司空’了。還是談一談你近日攻讀經書之中所悟到的那些心得體會,講來讓爲師也受些禅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