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倉皇北顧
十二月二十四日,曹操率領六七萬北方步騎,踏着一路的泥濘,從華容道倉皇撤回了江陵城。
在此之前,二十二日淩晨醜時,曹仁、荀攸接到曹軍赤壁大敗的消息後,就立刻組織起江陵城中留守的三萬勁卒,一邊前來接應曹操,一邊從陸地上對各個要隘進行了封鎖。甘甯、程普等率領江東陸軍追襲到雲夢澤附近,便遭到了曹軍從江陵趕來的新銳主力的抵抗,再也無法向前推進一步。即使後來劉備帶着一萬人馬從夏口城疾趨過來相助,他們也沒從曹軍步騎手中讨得多少便宜。确實,在陸戰方面,無論是江東陸卒還是劉備手下的勁旅,都不足以與曹軍青徐悍兵抗衡。
但是,由于曹軍水師在赤壁一役幾近全軍覆沒,曹操徹底丢掉了對長江的控制權。江東水師從此可以縱橫遊弋于大江之上,可以随意選取任何一點登陸,對曹軍所占領的城池郡縣發起攻擊。曹操縱是心有不甘,也隻得望江興歎。
回到江陵城,他親自盤點了一下此役的結果。曹軍在赤壁一役共損失水師四萬、陸軍一萬有餘,剩下的七八萬北方青徐步騎當中的兩三萬人差不多都是拖傷帶病。曹操不得不承認,自己遭到了自建安元年以來最大的一場失敗。曹軍天下無敵的“神話”被一舉打破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曹操發出緊急手令,命張遼、徐晃等北路大軍停止東征夏口,即刻從沔陽返回襄陽固守——南路大軍既已敗亡近半,北路大軍就不能重蹈覆轍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孫權、張昭、孫邵爲配合周瑜、魯肅這邊的行動,率三萬人馬從皖城出發,包圍了臧霸、陳矯等駐守的合肥城,給許都造成了極大的震蕩。他們甚至打出了“恭迎天子過江,掃殄曹賊安漢”的響亮旗号,還赢得了徐州、揚州一部分士民的響應。
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曹操在江陵幕府軍事會議結束後,專門留下賈诩一番促膝密談。
“文和,本相這一番在赤壁真的是敗了,而且還是本相前所未有之大敗。”曹操沉沉地開口了,他的聲音滞重得一個字一個字就如同用鉛鐵鑄成的一樣,“隻怕伏完、楊彪、魏諷他們在許都後方聽到了還不知道有多麽高興呢……”
賈诩謹守着“百言百中,不如一默”的銘訓,神色内斂,緊閉着口不吱聲。
“文和,你今日且幫本相好好分析一下,此番南征荊州,本相究竟是敗在了何處?”曹操的語調忽然變得十分緩慢而又十分清晰。
“這個……丞相此番南征非有交戰之失,而實乃意外之厄疊逢。水師染疫,連環之舟,東風猝來……依诩之見,這一切都不過是小小瑕疵。您隻要痛定思痛,查漏補缺,日後必能卷土重來,占盡上風。”
“文和何必又爲本相文過飾非也?”曹操一聽,卻是淡淡地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處,深深道,“文和,本相其實很清楚,我沒有敗在水師欠缺之上,沒有敗在連環舟拙計之上,沒有敗在東風乍來之上——是本相的這個地方亂了。”他的手指使勁地點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這才讓本相在赤壁之戰中一敗塗地……
“因爲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頑強進取的時候,卻沒有頑強進取。當日在漢津口處,本相若是聽取了你的‘窮寇必追’之策,咬定牙根,調遣大軍順漢水東下,窮追猛打,緊抓不放,一舉蕩平夏口城,封住周瑜、魯肅等西進的‘東大門’,又何來今日之敗?
“因爲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靈活趨避的時候,卻沒有靈活趨避。當日在赤壁與周瑜相持不下之際,本相若是聽取了你的‘東進取勢’之策,一邊留下于禁、毛玠駐守烏林水寨操練水軍,一邊親率八萬步騎橫掃夏口,雖不能一舉鏟淨諸逆,但亦足以肅清荊州江北全境,奠定自己在荊州的深厚根基——唉,結果本相卻動了意氣之争,非要在那裏和周瑜面對面賭個輸赢不可。僵持到最後,本相還是栽了個大跟鬥。唉……說到底,本相還是由于自己的勝仗打得太多了,也打得有些上瘾了……
“因爲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從容鎮撫的時候,卻沒有從容鎮撫,那水師當中的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固然可慮,但水師上下的軍心穩定更爲重要。結果本相爲了圖個省心省事,來了一個‘快刀斬亂麻’,反而是越斬越亂,把水師将士們的忠誠和鬥志都斬得一絲不剩了……所以,本相敗了,敗得是這般可悲!”
講至此處,曹操已是喟然歎息起來。他其實還有後半截的話不好說出來——賈诩心底也許想問:您“那個地方”又怎麽會亂了呢?這,曹操自己當然是知道答案的。自今年上半年來,他晉升丞相之位、大權獨攬之後,他的“那個地方”就開始亂了——貪天之功,急于求成,心浮氣躁,忙于代漢……連斬殺孔融那樣的“昏招”都使了出來。尤其是當他知道他自己一直倚若耆龜的首席智囊荀令君,明确表态不再支持他對外征伐拓業之後,他就對自己能否以一族之力堅持到最後勝利的那一刻,缺乏了足夠的信心……結果,沒有了文若的支持,自己真的就在赤壁一役大敗而逃……
想到這裏,他擡頭盯視着賈诩,慢慢說道:“唉……這一場大敗,敗的是我們曹家的千秋基業,也敗的是你賈軍師的張良之勳。唉,本相對不起你啊!”
賈诩聽到他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不禁感動得雙眼裏一陣酸熱,倏地淌下淚來,哽咽着說道:“丞……丞相大人,您何必如此唏噓?當今天下紛争,日尋幹戈,事機之來,數不勝數,豈有窮盡乎?您若能以此爲戒,定心不亂,則必有綿綿後福可獲,眼下區區赤壁一敗不足爲恨也!”
“說得好!說得好!”曹操的心境一下豁然開朗,不禁以拳捶席連連歡呼,“多謝文和殷殷開導,本相之心于茲大定矣!”他拿起筆來,在一張絹帛上“刷刷刷”寫下一首短詩,撫須長吟道:
“意似青鋒劍,心若明珠璧。時時勤磨砺,精芒奪九霄!——文和以爲此詩如何?”
賈诩一聽,這才感到先前那個叱咤風雲、神威蓋世的一代巨枭曹操,終于又重新振奮起來了。他在舔淨自己傷口處的鮮血之後又無畏無懼、不屈不撓地站立起來了。念及此處,賈诩不由得鼓掌歎道:“好詩!好詩!雄韻铿锵,豪氣四溢!诩不才,聽了亦是不禁爲之擊節共鳴!”
曹操聽了,連忙擺手謙謝。過了片刻,他心念澄定之後,向賈诩問道:“對了,文和,本相近來常常做起一個怪夢,夢境中有三匹駿馬并排而立,在一具大石槽裏狼吞虎咽般啃食着草料……本相總覺得這個怪夢有些不太吉利,但就是不太明白它的蘊意。你能幫本相解析一下嗎?”
“‘三馬食槽’之怪夢?”賈诩慢慢捋着胡須,皺着眉頭,沉沉地思索着,“夢者,乃是天象示警于人也……依诩之見,‘槽’者,其意便是指丞相大人您的曹家基業;而‘馬’者,莫非便是指某些姓氏之含有‘馬’字之人,此夢可是喻指有陰險詭詐之徒意欲侵食您的曹氏基業乎?”
“什麽?姓氏之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曹操聳然一愕,右手一下抓住了榻沿,“他們有可能會是誰呢?文和,你且給本相解析得更詳細一些……”
賈诩心念微微一動,瞧了瞧堂門口處,見到那裏似乎無人注意這裏面的情形,便嚴肅地說道:“丞相大人,賈某認爲,這姓氏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很可能是潛伏在……”
“啓禀丞相大人,許都留守總領曹丕公子送來十萬火急的軍情訊報。”就在這時,兵曹從事中郎司馬懿恰好一步跨到議事堂口向内急聲禀道。
賈诩一聽到他的聲音,蓦地心頭一顫,竟不由得一時停住了進言,急忙向他那邊轉頭看去。
“快快呈進來!”曹操也顧不得聽賈诩解什麽夢了,轉頭朝堂門大聲呼道。
他話音方落,司馬懿便抱着一卷帛書匆匆快步趨入,遞呈到了曹操的手中。在這之間,他仿佛無意地目光往左側一掃,正與賈诩投來的凜凜眼神相碰,宛若刀劍交擊一般,似有火星四濺,倏地又分了開去。
“哎呀!賈軍師!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曹操閱着那帛書,突然“咣”的一掌重重擊在書案之上,“丕兒緊急來報,衛尉馬騰與他的長子馬超、次子馬休遙相勾結,裏應外合,企圖在長安、許都兩地同時起兵發難,挾持陛下和漢廷百官遷都于洛陽……原來您所講的姓氏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就是馬騰父子啊……”
賈诩聽了,微微發紅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了些許的尴尬之色。他暗暗瞥了一眼司馬懿,卻見他始終是一臉的平靜如淵,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一樣。賈诩隻得苦苦一笑:“這個……丞相大人所言甚是——馬騰父子骁猛絕倫,西涼鐵騎又兇悍無匹,他們既有這等陰謀,倒委實不可等閑視之。”
“唉!丕兒他們一定是彈壓不住這三頭‘悍馬’的。”曹操放下了手中的帛書,喃喃地說道,“罷了!罷了!罷了!司馬懿,拟令下去,襄陽、南陽等各部北方步騎全軍戒備,随時整裝待發,随同本相北返許都。”
過招,拆招
驿館的庭院外邊異常寂靜,仿佛連雪花飄落在青石地闆上的聲音也能清晰地聽見。
卧室裏青銅獸爐中的炭火正靜靜地燃燒着。賈诩又朝那爐腹裏丢了一塊木柴,“嘭”的一響,那熾紅的烈焰立刻又如怪獸的猩紅長舌一般,騰空翻卷起來。
他慢慢捧起了桌幾上的一隻綠玉雙耳杯,裏面盛着的酒也是紅豔豔、亮澄澄的,宛若才割破鶴頸而滴下的一汪鮮血——不消說,這便是那暹羅國的特産珍品“朱顔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