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後悔了
斬殺了蔡瑁和張允之後,曹操立即任命了于禁爲水師都督,毛玠爲水師副都督兼監軍。
毛玠當場就向曹操表明,自己不能勝任水師副都督兼監軍職務,懇請曹操收回成命。
曹操卻說:“本相聽聞毛大人當年在青州濟南避難之時,亦曾率領過塢丁乘船與流寇較量過,頗有水戰經驗,想必應該對水戰之法有所精通。”
毛玠聞言,駭得從席位上跳了起來,慌慌忙忙地說道:“丞相有所不知,屬下在青州所領之戰船不過是将庶民漁船稍加改裝而成,且其數量也僅爲二三十艘,這如何算得上有水戰經驗呢?屬下才不堪任,真的隻怕會誤了丞相的南征大事啊!”
“唉!毛大人不必把這水戰之事看得太難嘛!”曹操仍是不肯改口,“所謂水戰庶務,其主要手段不過是船來船往,箭來箭去,沒什麽複雜的。而且領兵訓練之事一切由于将軍主持,毛大人隻需在場整肅軍風軍紀,負責督促士卒加快熟悉水戰即可。”
他把話都講得如此生硬,于禁、毛玠自然是不敢再有什麽異議了,但最後毛玠還是建議曹操又任命了文聘爲水師總教習官。這樣一來,他倆的心才稍稍有些踏實了。
其實,在荊州水師内部,先前那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一夜之間被屠戮燒殺,已經給其他水卒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盡管目前軍中疫情似乎已經得到了遏制,患疾的人也似乎越來越少,但那恐怖的記憶卻仿佛永遠也無法從他們心底抹去。而此番原水軍都督蔡瑁、張允二人以叛變通敵的罪名被斬首示衆,對軍心已然不穩的荊州水師更是雪上加霜,鬥志士氣頓時一落千丈,盡皆惶惶若驚弓之鳥。荊州水師諸降将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稍不留意就會被人抓住把柄,“咔嚓”一聲已是人頭落地!這讓他們在軍事庶務當中與于禁、毛玠等人打交道時顯得戰戰兢兢、縛手縛腳,除了一味點頭聽命之外再無其他動作。在這樣嚴酷而又壓抑的氣氛中,荊州水師内部也呈現了另外一種變化。不少水卒竟然連夜脫去甲胄落草叛逃,或歸故裏,或投江東,或奔江夏,毛玠縱然用了嚴刑重典拼命圍堵遏止,也似乎難濟于事。
就在這時,左軍師賈诩的感冒重症也終于治愈了。他重新返回了南征軍署掌事治務。
他在病愈回職理事之後的第二天,就去找曹操當面懇談有關事宜:“丞相大人二十天前何必非要将那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燒殺一淨不可?唉,您這是在自剪羽翼啊!”
曹操有些詫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賈軍師此刻怎出此言?當日夏侯淵、曹純、毛玠、司馬懿等可都向本相反映,您也并不反對将這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斬盡殺絕以除後患啊!”
“這……”賈诩一時有些語塞。
“您當時是不是這樣講的:‘這種‘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也并非一無可取。若真要‘抓大放小,取重棄輕’,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那個時候,本相那九萬北方部卒因憂懼疫疾傳染開來,皆是人人自危,個個膽寒,均視那些重症病卒爲洪水猛獸。本相若再不當機立斷,必會釀成全軍大亂!唉……本相當時之所爲也确有流于殘忍冷酷之嫌,但是若不痛下狠招,隻怕又會小不忍而贻大害啊!本相有時候也深夜扪心自思,這‘因時制宜,審慎而行’八字,本相應該是做到了的!”
“唉,丞相大人……您的理解有些偏了。這個……诩确實給夏侯淵、曹純等将軍講過那番話,但诩那時的言下之意是‘時機未到’‘不可施行’啊!當軍心浮動、人情洶洶之際,上上之策是隻可疏而不可堵,隻可寬而不可嚴。您當時固然是以霹靂手段一舉壓住了這些暗潮湧動,卻難保将來……唉!所以,诩才一再強調‘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
曹操一聽,心境立時一陣震蕩,不禁激動得須髯掀揚:“唔……你心中所謀怎會是這個意思?唉!文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有此意,縱是卧病在床,何不用一紙書函坦然直言于本相?何必這般含含蓄蓄,彎彎繞繞。”
“這個……诩當時瞧見夏侯将軍和曹将軍的情緒似乎都有些偏激,诩也不好當場激化這場争議。”賈诩額角之上已是微微滲汗,“不過,诩已鄭重委托司馬懿向您轉達了诩的三條對策,他難道沒有禀告給丞相大人嗎?”
“哦……司馬懿是給本相轉呈了您的三條對策嘛——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二是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機會,則請本相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那病卒……”
賈诩聽罷,暗暗在心底思忖了片刻,忽然雙眉微皺,搖頭歎道:“不對!不對!賈某當時對司馬懿不完全是這樣講的。”他暗想道,看來,司馬懿後來也改變了主意,站到夏侯淵、曹純他們那條“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上去了。唉!他怎麽也這麽糊塗啊!枉費了我在他耳畔的一番殷殷囑托!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夏侯淵、曹純二人在軍營中的地位之尊、身份之貴,他一個小小的從事中郎也确實不好出面硬頂啊。
“怎麽?這個司馬懿是說錯了什麽還是說漏了什麽嗎?”曹操雙眉霍然豎立如刀,“本相立刻召他過來與賈軍師您當面對質。”
“唉……不必了。認真對質起來,他既沒怎麽說錯,也沒怎麽說漏。但是他沒把我這三條對策的輕重緩急給點明。他好像也沒真正領會我‘因時制宜,審慎而行’的意思。算了,算了,他還年輕嘛,當時也大概有些記不清楚這些細節了。唉,那天夜裏賈某還是應該抱病強撐着來向丞相大人親自進言說明啊……”賈诩黯然拍膝長歎,臉上盡是深深懊悔之色。
曹操聽着他這麽說,心底卻不禁浮起了一絲不快。你這賈诩,自己心頭顧慮着害怕因堅持己見而與夏侯淵、曹純、毛玠等不和,所以才用了這種“兩面奉承、左右逢源”的圓滑之術,還要拉上司馬懿這個青年掾吏來做“傳聲筒”,比起“清峻亮直,剛健磊落,憂公忘私”的荀令君來到底還是差了不少啊!荀令君隻要一事不妥,一念不安,必會銳意極力而持之以正,不懼權勢,不恤毀譽,不顧休咎,“雖千萬人相阻,吾自一往無前”!哪像你這麽機機巧巧,圓圓滑滑?唉!你因一時之趨避而誤導我之大計,現在卻又跑到本相面前炫耀你的“獨察之智,先見之明”,未免臉皮也太厚了吧!他一念至此,冷冷開口道:“罷了!事情都已過去這麽久了,再來溯本究源,空談利弊又有何益?賈軍師還是爲我軍即将到來的渡江征伐之役多多操一些心吧!”
賈诩聽得曹操的語氣驟然變得如此冰冷刺骨,不禁心頭一震,又一瞥眼觑見曹操眸中的隐隐愠色,便隻得斂去臉上一切波動,恭然而答:“是。賈某謹遵鈞命。”
曹操見賈诩斂容收色而止,心中微微一動,也醒悟到自己剛才的溢憤之舉怕是有些吓着了他,便定住了心神,放緩了語氣,徐徐道:“文和——本相最不喜歡的,就是因自己眼下一時之利鈍而去追悔自己先前決斷之正誤!做都做了,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後悔藥’可吃?比如說,本相近來也曾反思,如果今年七月本相率領大軍從許都出發,當時的方略若是換成以東征孫權爲主,本相親統張遼、臧霸、陳矯等青徐宿将銜枚疾進,直逼皖城,打他孫權一個措手不及,同時再派曹仁、曹純、徐晃等向南牽制荊州劉表和劉備。那時候,荊州劉表病重待斃,牧府上下人心惶惶,劉備在忙于内争之下也抽不出手來與孫權聯手勾結作亂——結果就很有可能是江東孫權因孤掌難鳴而稱臣降服。江東一旦到手,則荊州必成釜底之魚矣!——文和,你認爲呢?”
賈诩畢竟是賈诩,也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泛泛之輩。他聽罷曹操所言,雙目微閉,俯首沉思了半晌,才悠然開口而道:“丞相大人,您這一番反思确也有理。唉……都是诩等幕僚昧于近利,疏于遠圖,以爲荊州劉表将亡,又有蒯越、蔡瑁等内外呼應,可以一鼓而下,卻不料劉備、諸葛亮等人竟借‘金蟬脫殼’之計遁身夏口,引得江東孫氏東來相助。诩等更沒料到那孫權年紀輕輕,居然已是胸懷異志,能謀能斷的一代雄才,手下又有周瑜、魯肅一幹彪銳之士,早已在旁虎視眈眈,伺隙待發……诩等實是犯了輕敵失策之誤,還請丞相大人治罪。”
曹操伸手一擺,呵呵一笑:“賈軍師何必如此自責?本相雖是有此反思,但絕不反悔,更不會像袁紹那般诿過于人!此番南征方略皆由本相一手圈定,與你等何幹?若要追究其責,本相是第一個該當受罰的。”
賈诩一聽,慌得全身汗流浃背,急忙伏席而道:“丞相此言,更讓賈某不勝惶恐,無地自容了!”
曹操靜靜地坐在榻床之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許久許久才問道:“文和……現在這帳中僅剩你我二人,你此刻在本相面前不妨直抒胸臆,放言無忌。這一場渡江之役,下一步該當如何去打?”
賈诩從席位上慢慢擡起了頭,雙目正視着他,臉色凝重至極:“丞相大人,您是願聽骨鲠之言還是阿附之語?”
“當然是骨鲠之言啊!”曹操沉沉地答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