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诩一邊朝他和曹純、毛玠等還禮目送着,一邊向走在末尾的司馬懿悄悄遞了一個眼色。司馬懿會意,微一點頭,先是随着夏侯淵、曹純、毛玠等人一同離去,隔了片刻他又找個借口折身而回,來到賈诩寝帳之中坐下。
“仲達,你以爲夏侯将軍、曹将軍的‘抓大放小,取重棄輕’之策可取否?”賈诩一見他進來,劈頭就問。
“這個,軍師大人,懿竊以爲他倆‘抓大放小,取重棄輕’之策似乎有些不妥……”司馬懿暗暗觀察着賈诩的臉色變化,小心翼翼地說,“可是二位将軍現在情緒甚是激動,正和毛大人商議着跑去曹丞相那裏進獻此策了。”
“仲達,夏侯将軍、曹将軍的這‘抓大放小,取重棄輕’之策豈止是一個‘不妥’?簡直稱得上是‘飲鸩止渴’‘自剪羽翼’之謬論!你等千萬不要被他所誤導啊!隻要此策一行,則曹軍水師内部必然人人自危,軍心渙散矣!這樣一來,他們如何還肯爲曹丞相效命?
“可是,水軍是我等南征孫權的關鍵主力,倘若沒了他們倚爲己用,我等縱有萬千鐵騎亦對長江天塹束手無策矣。唉,南征若一失利,則曹丞相之定鼎大業從此難得順遂矣——你一定要阻止夏侯淵他們誤導曹丞相啊!”
賈诩從病榻上一下坐直了上半身,右拳擂得榻沿木欄“咚咚”悶響,看着司馬懿,神色極爲懇切地說道:“本軍師剛才本想親自面見曹丞相勸谏此事——隻是華佗醫師建議本軍師不得輕易與人接觸,以免傳病于人。所以,本軍師恐怕是難以前往曹丞相處親自進言了,隻得懇請仲達代爲轉呈本軍師對目前防控疫情,穩定軍心的三條對策。仲達,你是本軍師所見相府諸士當中最爲睿智練達的一名青年俊傑,也是一定能深深明白本軍師的這一片苦心的。仲達,本軍師在此深深拜托了。”
司馬懿雙目竟是盈起了蒙蒙淚光,慨然道:“賈軍師盡管吩咐,懿豈敢不盡力?”
賈诩深吸了一口長氣,直直地凝視着他,滿面肅然之色,緩緩言道:“仲達,你記住了,如今軍中疫情蔓延,人心淆亂,情勢萬分緊急,诩有三條對策進獻曹丞相——首先,速請曹丞相在飲服‘朱顔酒’,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病卒以安定軍心,激勵士氣;其次,速請曹丞相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合力防控疫情繼續擴散;其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極力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一字未改,壯士斷腕
雖然寝帳是用重重錦幔圍住的,内裏四個角落也都燃着赤焰騰騰的暖爐,曹操仍然覺得自己的頭顱像戴了冰冷的鋼箍一樣又緊又痛,怎麽也鎮定不下心神來。
這個時候,寝帳中隻剩下了他和那個兵曹從事中郎司馬懿。司馬懿整理好了那些已經由曹操批閱過的軍務書簿,正準備起身退出帳外,突然被半躺在榻床上的曹操喊住了。
“仲達,你也聽到下午夏侯将軍和曹純将軍給本相所提的建議了。”曹操強忍着一陣陣的頭痛,目光凜凜地盯向了司馬懿,“他倆非要本相做到‘蠍毒蜇手,壯士斷腕’不可,而且本相瞧毛玠大人的意思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據他們講,你也和他們一道曾經去請示過了賈軍師,賈軍師也是并不反對這個建議的。司馬懿,你是當時在場的人,你給本相談一談你們當時商議此事的情形!“
“這個……賈軍師的确也沒有明确地表示過反對。當着大家的面,他的原話是這樣講的,夏侯将軍、曹純将軍這種‘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也并非一無可取;若是真要如夏侯将軍、曹純将軍所言對這些重症病卒抓大放小,取重棄輕,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司馬懿面如靜水,徐徐而道,“而且,爲了防止疫情擴散蔓延,賈軍師還提出了幾條對策,委托屬下轉呈丞相大人。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二是速請丞相大人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機會,則請丞相大人在飲服‘朱顔酒’,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那些病卒。”
曹操認認真真地聽他講罷,眉頭微微一皺:“這麽說,賈軍師竟也真的同意本相采納夏侯淵、曹純二人的‘蠍毒蜇手,壯士斷腕’之計?”
司馬懿看了一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講道:“依屬下之見,從賈軍師所講的原話意思來看,他應該也是同意的……不過,據屬下擅自揣測,賈軍師的心态恐怕和毛玠大人有些相仿,都是‘君子心腸’,隻是礙于此條計策過于陰損,他們不好明确認可罷了。所以,他才一再提醒,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
“唔……賈軍師就真的沒有更好的計策可想了嗎?”曹操把目光投向那高高的帳頂,喃喃地說道,“可是……可是,将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斬盡殺絕,會使荊州水師上下人人寒心啊!而且,這一萬三千病卒被斬除之後,我軍水師就隻剩下兩萬士卒左右矣,豈能與江東周瑜的四萬水師相抗?”
“這個……丞相大人也不必過慮,我軍水師兵力的匮乏其實并不是什麽大問題。斬除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之後,就等于切斷了軍中疫情的‘病根’。丞相大人那時再可以從北方勁旅當中調撥人手加入水師編制,積極訓練成一支威武強猛的嶄新水軍啊,咱們此番東來的北方勁旅總兵力有九萬多人,後備兵力遠遠比江東方面充足得多……”
曹操聽了司馬懿的話,忽地轉眼斜視了他一下。“如果本相下定決心抓大放小,取重棄輕,會不會引起荊州水軍人人自危,軍心渙散?”他的語氣略略一頓,又繼續說道,“那時又該當如何因應?”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喜。曹操你的思路終于也被拽進這條“胡同”裏來了!他臉上卻仍是平淡無波:“這一點,丞相大人您似乎也稍過持重了些。您有所不知,懿近來也在水師營寨當中派人明察暗訪,發現那些暫未染疫和染疫較輕的水卒們對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也是抱着極其複雜的感情和态度的。一方面,他們也很是同情這些戰友身染惡疾活遭罪;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暗暗畏懼這些戰友們會将疫疾傳染給自己,對他們視若蛇蠍,避而遠之。有的荊州水師将校甚至在私底下也提出了和夏侯将軍、曹将軍同樣的‘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辦法,您知道這件事嗎?水師丙字營裏的一些士卒在得知自己身邊有一名戰友身染疫疾之後,竟在一天夜裏合謀将他連人帶床抛下江裏淹死了……”
“哦?原來荊州水師營中竟有這等複雜的心态和意識啊?唉!還是老話講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之間尚且如此,又何況戰友乎?他們若是這般情形,那倒真是本相過慮了!”曹操聽了,緩緩點了點頭,忽一轉念,又面現深思之色,“隻不過,本相若要斬除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蔡瑁、張允他倆會不會有其他想法呢?”
司馬懿略一思忖,複又開口言道:“蔡瑁、張允他們怎會有其他想法?丞相大人,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當中,便有三千五百餘人是您從北方帶來的步騎戰卒。這就證明您此番‘蠍毒蜇手,壯士斷腕’是持法如山,不分親疏,不分新舊,一視同仁,公平之極的。”
“仲達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丞相大人,《道德經》有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刍狗。’諺語又雲:‘小不忍則贻大害。’懿雖也曾受習聖賢之道、禮義之籍,但也不得不違心負義而向丞相大人谏之,将這一萬三千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症病卒斬盡殺絕,未嘗對他們不是一種解脫!懿在此懇請丞相大人以聖賢心腸而施‘屠夫手段’,順應時勢人心,将軍中疫情‘病根’一舉拔除!”
曹操面色倏然一凝,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許久才用十分滞重的語氣答道:“這樣吧……你代本相前去傳令給夏侯淵和曹純,讓他們暗中作好萬無一失的全面準備,一舉實施‘蠍毒蜇手,壯士斷腕’之計——務必記着:不要留下任何後患!”
讀罷蒯越從許都寄來的信函之後,蔡瑁覺得一陣陣心寒。蒯越是個極爲世故練達的官場“老滑頭”,他是不會在信函中很露骨地描寫自己在許都遭到的一系列不公平待遇的。整封信函的字裏行間,若隐若現地遊移着一縷說不出的失望。他筆鋒之間輕輕帶過的幾個細節,讓蔡心底一陣亂跳。一是他頂着偌大一個“百裏亭侯”的官爵,進了許都之後卻一直待在驿所的館舍裏,朝廷裏連一塊官邸衙堂也沒劃撥給他;二是他身爲散騎常侍之職的内廷要員,赴許都吏部報名簽到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非但當今陛下沒有下旨召見他,就是吏部的華歆、丞相府東曹署的崔琰都對他不鹹不淡的,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不睬;三是他自負也算荊州名門世族之冠冕,家學淵源深厚且不說,就是自己的聲譽名望也該當遐迩有聞的,結果荀令君府上舉辦的“育賢堂”論道大會一次也沒人給他遞過請帖。
是啊,原本以爲投靠了曹操,歸附了朝遷,自己就會獲得比在荊州掌權時期更加隆盛的權勢和地位呢,然而這一系列殘酷的現實卻如同在數九寒冬的日子裏給他兜頭潑下了一盆冰水!蒯越那壓抑在心底裏的無聲悔恨和憤慨,引起了蔡瑁的心弦一陣陣怆然的共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