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如何防止疫情在水師内部乃至全軍蔓延擴散的這個問題,賈诩在私底下也暗暗籌思了許久。當然,用那三十壇“朱顔酒”救治那些重症病卒,本是當務之急。但是,曹操很明顯已經決定要把這些“朱顔酒”留給那八萬北方精銳步騎備用。那八萬北方步騎可是曹操的“心尖肉”啊!賈诩知道自己肯定是難以說服曹操“秉至公之德,持中正之斷”用“朱顔酒”去救那些不是曹家嫡系的荊州水師的。那麽,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什麽适當的“标本兼治”之法了——或許穩住水師的軍心,才是最關鍵的一點。于是,他隻得輕輕而道:“俗諺有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對付這場疫情嘛,依賈某之見,也唯有‘俟之以靜’‘廣招名醫’兩條途徑而已!丞相大人目前應當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多多益善,這樣大概就能緩解軍中的疫情泛濫了。至于對已經被傳染患疾的士卒嘛,如今也隻能按照華佗、高湛等醫師的建議——‘發現一個,隔離一個,治療一個’了。咱們一定要讓水師士卒們明明白白地看到咱們爲診救他們所作的一切努力……”
“哎呀!目前軍中疫情這麽緊急,賈軍師還在想什麽‘俟之以靜’‘廣招名醫’喲!”夏侯淵一聽,心頭頓時火燒火燎起來,“您那個‘俟之以靜’,說穿了就是讓士兵們坐着幹等病死!您那個‘廣招名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招集得到那些名醫呐!——都是些慢慢吞吞的笨辦法……”
聽了夏侯淵的搶白,賈诩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面色頓時漲紅了,眼神猶如冰刀霜劍一般朝夏侯淵臉上一剜!
夏侯淵霍然覺得後背脊柱底處冒上來一股森森寒氣,他瞧着賈诩越來越冷峻的臉色,頓時全身一個激靈,嗫嗫着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麽。
“妙才(夏侯淵字妙才)你這話怎講得如此難聽?怎對賈軍師如此無禮?”毛玠暴喝一聲,向夏侯淵嚴厲訓斥道,“議事就議事,你這麽夾槍帶棍的幹什麽?還不快向賈軍師道歉。”
賈诩這時卻看也不看夏侯淵,慢慢端起榻旁幾上一隻杯盞,輕輕呷了一口清茶,忽地一笑,幽幽說道:“‘笨辦法’?好,好,好——夏侯将軍胸中想必是自有奇謀妙策了?這樣吧,您待會兒去向曹丞相進獻良策的時候,順便将我這方‘丞相府左軍師’的金印也捎帶過去交給丞相大人罷。它佩在夏侯将軍身上正合适,毛大人您說是也不是?”
“賈軍師……淵……淵知錯了……”夏侯淵一頭叩在地上,又驚又懼之下已是汗流滿面。
司馬懿坐在一旁,看着毛玠這臉色一丢,這賈诩重話一擱,就把曹家内親夏侯淵吓得屁滾尿流的,不禁暗暗歎道:曹操當真是善于駕馭人才!他能使手下“親而懼疏、武而畏文”,行事斷理完全以公平無私爲準繩,實在是在曆代君主之間邈乎難及!換了是其他的主君,像袁紹、袁術一流的庸主,賈诩、毛玠這等外姓謀士敢對夏侯淵這樣的本家親戚丢臉色,擱重話麽?
這時,曹純一看賈诩和毛玠都動了怒氣,慌忙開口替夏侯淵轉圜道:“這個,這個,賈軍師、毛大人,夏侯将軍講話說事一向是粗糙得很,都是他經書讀少了的緣故,你們可不要在意啊!他的心情都和子和(曹純字)一樣,每天瞧着那些生龍活虎的兄弟兒郎們一個個病蔫蔫地歪七倒八的樣子,他看了很是心痛啊!”說到後來,他的眼圈也通紅了,“想咱們北方勁旅當年橫掃冀州,摧滅烏桓,掃平朔方,那是何等的骁猛威武啊!不料到了這荊楚之地,一場硬仗沒打,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身的重病,弄得馬不能騎,矛不能舉,陣不能列,一個個窩窩囊囊的像‘軟腳蝦’一樣。”
到最後,他仿佛是觸動了心底的酸楚,一個堂堂八尺的百戰骁将,竟忍不住抱頭失聲痛哭起來。
夏侯淵見得曹純失聲恸哭,也不禁一把扯下頭盔,以額撞地,号哭不已。
毛玠、司馬懿等隻得将他二人拉起扶住,溫言軟語勸慰了一番。賈诩也在病榻上表示深切的諒解,夏侯淵、曹純等方才漸漸收淚而止。
帳中靜了片刻,一時諸人無語。賈诩本就傷風嚴重,剛才又聽到這二人一場号哭,不禁被攪得有些心煩,待得他倆差不多平靜下來後,才問道:“這樣吧,二位将軍對防治軍中疫情泛濫有什麽想法,都可以當着大家的面坦陳出來。沒關系的,隻要是對防控疫情有利,什麽計策都可以暢言無忌。”
司馬懿聽了賈诩這話,心底暗暗一驚。這位賈軍師平日裏看上去一副陰深莫測的模樣,然而在關鍵時刻仍不失一派明豁磊落之風。難怪張繡那樣的莽夫也會對他服服帖帖!這種在操控人心方面“能收能放,能緊能松”的高手實在是太罕見了。
夏侯淵、曹純聽到賈诩此問,都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來互相對視了一眼——夏侯淵咳嗽一聲,開口便道:“這個……這個,其實要想防止軍中疫情泛濫,也不是沒有法子可想的。淵記得是建安二年兖州内亦曾爆發過一場疫疾,當時差一點兒蔓延到了駐州軍營中來。那時丞相大人當機立斷,調遣重兵包圍了那些疫情嚴重的村落,放了幾把大火便将他們連人帶病燒了個幹幹淨淨……”
他此語一出,寝帳内立時變得一片死寂。
“将他們連人帶病燒個幹幹淨淨?”賈诩變了臉色,蓦地目光一擡,瞧向了毛玠,“诩記得建安二年毛玠大人正是兖州别駕,您……您可知曉有這件事麽?”
毛玠長長一歎,面色一片沉峻,扭過頭去不敢與他正視——他雖未開口應答,卻也等于默認了夏侯淵所講乃是事實。
“這……這……這真是……”司馬懿也似霍然一驚,張口結舌地驚歎着。他忽地看到夏侯淵、曹純二人隐有怒意的目光掃了過來,急道:“曹丞相鐵腕掃疫,防患于未然,實是震世駭俗之舉啊。”
賈诩的三大防疫步驟
賈诩此刻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這荊州水師乃是曹丞相此番南征所恃以克敵制勝的最有力的一張“王牌”,豈能輕易加以削損?真要依了夏侯淵的暗示,曹丞相若是對荊州水師的病卒們痛下殺手,那麽就完全等同于“自剪羽翼”,渡江南征,掃平揚州等功業皆成泡影矣!
他慢慢想清楚之後,才緩聲說道:“今日之情勢何至非得那般‘斬盡殺絕’不可?先把他們隔離起來,不讓他們再行傳染别人,然後慢慢醫治就行了。”
“哎呀!賈軍師!這些水師病卒如今都成了奄奄待斃的廢人,留之非但無益于人,而且還有損于衆,咱們又要派出重兵看守他們,又要派出人手護理他們,又要招納醫師治療他們,這些都是大大的開銷啊!他們所染的疫疾一日不能治愈,便要多加拖累咱們一日。長久這麽虛耗下去,那可如何是好?”曹純連連搖頭歎氣。
賈诩聽罷,沉吟片刻,雙眸閃亮了幾下,深深一歎:“曹将軍此言固是有理。隻不過,‘疫疾無情,人須有義’,将心比心,誰願身染惡疾而有損他人呢?誰又能确保自身就永不染疾呢?‘病一個,殺一個’,看似來得暢快淋漓,可是有朝一日這刀斧倘若也懸在了你自己的頭上,曹将軍你能安然受之而無歧念麽?”
司馬懿在旁邊聽了,輕輕“嗯”了一聲,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毛玠卻是微微俯首,不應一語。
曹純被賈诩這番話嗆得直翻了一陣白眼,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話來。
夏侯淵瞪了曹純一眼,仿佛對他這副孬樣大爲不滿,勃然而道:“曹純!這有什麽不能‘安然受之而無歧念’的?我夏侯淵若是患上了這種疫疾,你一刀砍下了我的腦袋,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賈軍師,你以爲我夏侯淵真是嗜殺成瘾、無情無義之人?那一萬三千名重症病卒當中,就有三四千人是我們北方兒郎啊!都是和我夏侯淵一道浴血奮戰打拼過來的兄弟啊!我夏侯淵豈會忍心将他們斬盡殺絕……”說到此處,他又是聲淚俱下,“然而爲了全軍将士的安危,爲了南征之役的成敗,我們隻能是‘蠍毒蜇手,壯士斷腕’,要有抓大放小,取重棄輕的魄力——用他們的犧牲換來絕大多數軍士的安全!”
賈诩聽得夏侯淵的話說得如此執拗,倒是一時不好和他硬頂下去,再加上自己胸悶心煩,情緒不甯,很想一個人呆下來靜養調息,便随口道:“夏侯将軍,你顧全大局的心情确實很迫切,诩也能夠理解。這事兒,還是先緩一緩,看一看再說吧!将這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斬盡殺絕,茲事體大,非同小可,千萬不能妄斷。”他正講之間,瞅到夏侯淵一下又是須發直豎,瞪目欲辯,心中暗想,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扯不清!就又換了一種比較和緩的口吻說道,“當然,您和曹純将軍這種‘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也并非一無可取。隻是,真要如你所言‘抓大放小,取重棄輕’,那也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啊!”
“這麽說,賈軍師其實從根本上也并不反對本将軍的這個建議啰?”夏侯淵抓住了他這句話,直逼上來問了一句。
賈诩此刻已無心與他糾纏,但仍然既不點頭稱是也不搖頭否認,隻是答了一句搪塞過去:“賈某還是那句話,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
“好!有了賈軍師這番表态就行!”夏侯淵一下站起身來,深躬一禮道,“我等真是冒昧,今天打擾賈軍師您的靜養休息了。我等就此告辭,還請賈軍師諒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