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目前曹操對自己表面上似乎還是顯得那麽優禮有加,那也僅僅是因爲自己乃深谙水戰多年的荊州水軍統帥,而曹操又一時無法從他麾下的中原舊部中找到合适的人選來替代自己罷了。他畢竟還需要自己這個荊州水師都督指揮那四萬水軍去對付江東的孫權、周瑜他們啊!至于将來幫助曹操掃平了江東之後會是怎樣,蔡瑁簡直不願再多想下去。自己會不會重蹈蒯越的舊轍,也被曹操用輕飄飄一紙“诏令”給調到許都去當個“有名無實”的高級閑職呢?
然而,心底埋怨歸埋怨,蔡瑁卻絲毫不敢形之于色。這個曹操可不像那個寬厚迂緩的劉表和少不經事的劉琮那麽容易侍候啊!他的剛決明肅、馭人多方,不知比劉表、劉琮厲害了多少倍去!自己哪裏還敢在他手下耍弄什麽“手腕”喲!隻有紮紮實實埋頭幹出一番業績來,或許才能讨好得了曹操,才能保住自己眼前的地位和實權不遭削損。換言之,自己好好替曹操在江東孫氏面前一炮打響了“荊州水師”這張牌,也許曹操就能以功爲本,賞罰分明,給自己一個應得的爵賞罷?現在,如俗諺所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也隻能作如此之想了。
不過,這一切都還不是蔡瑁眼下最頭痛的。他最頭痛的不可能是這些郁悶的情緒,而是最現實的問題。四萬曹軍水師一過雲夢澤、洞庭湖,其中不少士兵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鬧起病來。早先是尋常的打噴嚏、咳嗽、流鼻涕。隻因行程緊迫,軍隊不敢耽誤,大家強忍着病痛往前駛進。結果,越往前行越不對勁,患病的士卒一天比一天增多,症狀也一天比一天愈加嚴重——腹瀉、嘔吐、痙攣、疲軟無力等接踵而來!這讓蔡瑁大惑不解。但他畢竟在荊襄之域統領水師這麽多年,一個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這種“血吸蟲”疫病的發作高峰期一般是在氣溫較高的三月至八月之間,哪裏聽說過寒冬十月還有這種疫病發生的?而且,自己的這些水卒都是荊州本地人氏,早習慣了這裏的水土氣候,怎麽會憑空患上這種疫疾?
沒辦法,爲了控制疫情泛濫成災,蔡瑁隻得根據以往的經驗教訓,嚴令部下各艦水軍們在汲用江水之時務必煮沸之後方可飲用,時刻牢記“病從口入”的警誡而不可違逆。同時,他也向江岸上一道同步行進的曹軍九萬步騎發去了警訊通報,提醒他們也要注意防疫治疫,并行文要求曹操速調“随軍醫師隊”進行診救。
就在這樣的磕磕絆絆之中,十月二十一日淩晨寅時末刻,在蒙蒙白霧的籠罩之下,曹軍四萬水師共四千二百艘戰船終于抵達了江夏郡最西端的蒲圻縣渡口處。再往前行駛四五百裏的水路,就是夏口城了。然而,蔡瑁他們也許沒有料到,就在這個表面看似風平浪靜的蒲圻渡口附近,早有一張天羅地網已然密鋪暗布,正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他們迷迷糊糊地一頭鑽進網來!
周瑜的戰船
蒲圻渡口前面三十裏處有一個回龍灣,乃是淩芝河與長江的交彙口。這回龍灣爲兩岸青山交錯相夾,甚是隐蔽難覓。灣腹深處,有一艘艘艨艟、鬥艦和走舸正排成方陣嚴陣以待。
但見當中一座五層樓高的巨型戰船之上,桅杆上飄蕩着的“左将軍劉”四字戰旗在陣陣江風的扯拽之下獵獵作響,猶如一頭不甘蟄伏的玄豹一般騰空翻躍。這座戰船的船樓分爲四層,各有用處。或爲瞭望之台,或爲議事之所,或爲飲食之居,或爲箭矢之庫,功能齊備,毫無遺缺。而這艘龐然大物最厲害的作戰利器便是那十三架高大拍竿、十六頂強弩箭樓,它們分布在船身四側的要位之上,高聳入雲,居高臨下,攻擊起來聲勢奪人。
樓船頂層的指揮平台之上,站着諸葛亮、魯肅二人,還坐着另外一位青年将軍。那青年将軍身形甚是挺拔秀颀,面若滿月,眉如雙劍,眸似寒潭,唇若塗朱,一身銀鱗铠甲,更顯得英氣勃勃,清逸絕塵。他此刻正微微俯身撫着香幾上一張錦瑟,指尖摁動之處,樂音縷縷傾瀉而出。忽而若清溪潺潺,忽而若鵲鳴叽叽,忽而若柳絲纏風,忽而若松濤疊疊,宛轉之間耐人尋味,直抒之際突兀奇崛,委實妙不可言!
“周都督之瑟音流麗暢達,悅耳至極,令人聽得如沐春風。”諸葛亮仿佛頗有會心之得,輕輕搖動手中鵝毛扇,笑道,“千軍萬馬當前,而周都督竟能澄心定慮,靜若止淵,手下錦瑟撫得一絲不亂、一韻不差——這一分坦然自若、從容不迫的心境,超越亮等遠甚。”
原來這位青年銀铠将軍正是江東大都督周瑜。他聽罷諸葛亮此言,當下深深一笑,停瑟而起,負手望向回龍灣的灣口之處,徐徐言道:“孔明過譽了。昔日西門豹佩韋以緩己,董安佩弦以自急①,正與瑜今日之撫瑟以自鎮其意相仿,皆是假外物以警内心耳。勉力而改己身之習,終不如孔明素來靜以修身,淡以養欲而來得純熟。”
諸葛亮并不搭言,隻是将手中鵝毛扇輕輕向外一拂,隔了片刻才慢慢道:“周都督效仿往聖先賢,尚能做到‘假外物而警内心’,而如今曹孟德自恃位高權重、勢傾朝野,一不外假于物,二不内警于心,恐怕此番前來,終會堕入周都督的妙策之中矣!”
“哦!孔明何以見得他已有敗亡之兆?”周瑜好奇地問。
諸葛亮将鵝毛扇徐徐拂動,向周瑜侃侃而道:“亮近來派人潛察密伺,發現曹操已經沒有原來争霸中原時那般強大了。當年冀州袁紹治下所存在的問題,曹操軍中現在也應該是有的,隻是程度沒有那麽嚴重罷了。如今曹操手下早已是派系林立,漩渦重重。随着曹操的地位從車騎将軍、司空直到丞相步步高升,他身邊的将領之權力與榮耀也随之一同上升。但是職務有高低,權力有大小,那些曹系僚屬、将校們個個豈肯甘落人後?于是,爲了邀寵争功,各部将領早已開始了明争暗鬥。
“而且,也不僅僅是武将們卷入了内鬥之中,隻怕那些謀士文臣們亦毫不例外,難以幸免。武将們争功,隻能是憑着實打實的戰績來一較長短,而謀士文臣們之争,則迥然不同。俗諺雲:‘自古名士出豪門,從來儒臣在世家。’每一個智士文臣的背後,都或有形或無形地連接着一個門閥家族的諸多利益關系。爲了能夠替自己背後的家族争得更大的利益,他們互相之間也會勾心鬥角,你追我逐。隻不過,他們比武将們更爲懂得韬晦之術、揣摩之技、隐蔽之道,所以争鬥之間并不像武将們那般明顯,卻要陰險得多、激烈得多、殘酷得多。他們都在暗中窺伺對方,都在潛心觀察曹操的喜怒愛惡,都在暗中期待别人有所失誤,都在等待機會給自己的對手‘踹上一腳’,都在努力使自己表現得比别人更能博得曹操的好感。
“正因如此,私欲泛濫,暗争不休,才會使曹軍并非像表面看上去那麽強大。有時候,爲了争奪功績,他們甚至不惜損人利己,以私廢公。這,就給了咱們劉孫聯軍乘隙而擊的種種機會。”
周瑜聽得頻頻颔首,輕輕歎道:“孔明年紀雖輕,然而對世态人心的洞察竟是如此細緻入微、明敏練達,瑜甚是佩服。”
正在這時,樓梯處“噔噔噔”沖上來一名親兵,徑向周瑜屈膝跪地禀道:“啓禀周都督,前方斥候來報,曹軍水師先頭部隊已經抵達蒲圻渡口!”
聞得此報,周瑜雙眸頓時粲然一亮,開口便道:“很好。沒想到曹軍水師這麽急着便自己前來送死了——”說着,他忽又轉過頭來,看向諸葛亮,仿佛是十分客氣地問了一句,“諸葛參軍,您有什麽妙計襄助周某嗎?”
諸葛亮雙手一拱,臉上的笑意仍然是淡若秋水:“周都督早已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亮焉敢獻醜?”
“諸葛參軍何必這般自謙?”周瑜朗聲而笑,笑聲一停,便向那親兵徑直下令道,“着黃蓋、甘甯兩位将軍各率本部艦隊先行奇襲!”
“禀告蔡都督:前方十裏處發現有艦隊襲來!”曹軍斥候向蔡瑁疾聲禀道。
“艦隊?他們打出的旗号是哪一方面的?”蔡瑁聽了,心頭不禁猛的一下抽緊了!
“他們船上挂起的是‘主公劉’的旗号。”
原來是劉備手下的水卒啊!蔡瑁心中暗暗一松,陷入了沉思之中。劉備的部下确有一萬水師,但是他們的戰鬥力到底如何,他還有些摸不清楚。難道從漢水方向前去牽制和圍剿夏口城的張遼、徐晃等北路大軍居然沒有封禁住他的水師?在這個兩面受敵的節骨眼上,劉備居然還有餘力分出這支水師到長江上面來攔截自己這浩浩蕩蕩的荊州水師,他确也是活得不耐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