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一想,在那木舟艙中密談交語,實乃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中不見人的保密妙法,确是安全得很。他便與魯肅相視而笑,都颔首表示贊同。當下,司馬芝與牛恒便知趣地留在岸上,道:“我們在這裏把風。”
劉諾、牛金各自換上了船夫的裝束,分别站在船頭船尾兩處,“吱嘎吱嘎地搖響了水橹,隻見這一葉輕舟便似一朵雲絮般在盈盈靜流的輕托之下,徐徐破開漫湖的銀輝,晃晃悠悠地劃向了那月色的最濃處。
待司馬懿在艙中坐定,諸葛亮在他對面榻席上腰身一直,臉色一肅,開門見山地道:“司馬君,對您懷忠漢室的磊磊義舉,亮素有耳聞。想當年,曹操三次派出特使攜重金厚禮到河内郡征辟您入府任掾,而您一直都能守節不從、潔身自立。這等清峻之風、松柏之操,實在令亮欽佩不已!”
他說到這裏,話鋒一轉,倏又面現沉痛之色:“而今,漢室正值逆賊猖狂、義士颠沛之際,亮在此熱切希望司馬君能夠鼎力相助,保得我大漢祚運最後一線生機!”
司馬懿一聽,慌忙變了臉色,迅速起身離了坐席,稽首驚答:“懿如何當得起諸葛君此言之望?懿位卑才弱,實不堪任——還請諸葛君收回此語。”
諸葛亮深深地注視了他一眼,緩緩伏下身來,在席位上以頭觸地,每一個字都講得铿锵有力:“大漢匡複之業重若泰山,豈容忠臣義士以雍容禮讓之虛儀而論之乎?看來,此乃亮之誠意不能令司馬君恻然有所感觸,亮願斷指瀝血以明志!”
說罷,他右手一伸,便要去摸腰間的刀鞘。
“不可!不可!”司馬懿怎會料到諸葛亮這樣一位文質彬彬的玉面儒生竟有如此雄直俠烈之氣概,一見之下不禁失聲急呼,和坐在一旁的魯肅一齊搶身而上,連忙勸住了諸葛亮的這番壯懷激烈之舉。
瞧着諸葛亮的滿面義憤慷慨之色,司馬懿的眼眶一熱,随即坐正了身形,緩緩而道:“眼下實是漢室危殆、忠臣用命、志士捐軀之秋,懿何敢以雍容禮讓之虛儀向諸葛君而應之乎?諸葛君這等忠笃孤憤之誠,懿亦是早已感同身受矣!懿這裏懷有一物,自建安元年以來便久藏于身,時時澄心齋坐而靜睹思之,以此警醒自己念念不忘懷忠漢室、守節立命之大義!諸葛君、魯君請看——”
說着,他從衣襟之間緩緩摸出一隻圓鼓鼓的錦布小囊,極爲恭敬地托在右掌之上,然後用左手輕輕打開。原來這錦囊之中,竟是一塊圓圓的陶質宮瓦瓦當,上面正中雕着一條須尾飛揚、雙翼高展的應龍,正繞着一輪赤日旋空而舞,四角分别刻有“長”、“樂”、“未”、“央”四個小字,尤爲奇特的是這瓦上漆色竟是紅一塊、黃一塊的。
這讓諸葛亮、魯肅看了都覺得有些奇怪。這塊瓦當的漆色太特别了,怎麽會是紅黃夾雜啊?按照常理,漢宮殿瓦的漆色都應該是通體赤紅的,絕不會搞成像這塊瓦當一般不倫不類。熟谙史籍的他倆都知道,秦朝崇尚水德,所以其服飾旗幟均爲玄色,碑銘文書亦是四字一斷,俱與水德之數相合;而炎漢之興,屬于“以火厭水”之革命,所以其衣冠旌旗均爲赤色,樂府之詩均以五言爲斷,這也是與火德之數相符。而這塊瓦當卻是在内裏那層紅漆之上又塗了一層黃漆,而那黃漆又因年深日久剝脫了幾乎一半之多,所以才顯得紅黃相間、好不蹊跷。難不成竟是一塊宮瓦赝品?
司馬懿仿佛看出了諸葛亮和魯肅眼底的疑惑,仍是用雙手捧着那塊瓦當,一臉莊重之色,向他倆款款介紹道:“二位兄台,這是當年大漢孝哀、孝平二帝時期長安未央宮裏的一片殿瓦……它的底漆本是紅色的,後來奸儒王莽篡漢奪位,自诩以土德而厭炎漢之火德,稱帝之際卻又倉促間來不及更換殿瓦,于是‘宮阙殿瓦皆以黃漆塗染’。不料他這一逆天之舉卻招來了上蒼垂警,一夕之間風雨雷電齊下,殿瓦幾乎盡毀。其時,我司馬家有一位先祖名叫司馬良,正任黃門侍郎之職,見得天降警誡,便收集了這塊瓦當,以爲天必佑漢的信物,棄官歸隐而去。這些年來,這塊瓦當就被我河内司馬氏作爲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到了懿的手中……”
聽到這裏,諸葛亮和魯肅都明白了他拿出這塊瓦當的寓意,臉上露出了深深感動之色。諸葛亮更是動容道:“司馬君一族代代忠良、傳禮來久,不愧是大漢名門,仲達更是孤忠勁節、迥異常人……”
司馬懿點頭稱是,雙手高捧那塊未央宮瓦當,神态莊重地呈到諸葛亮面前:“劉皇叔與諸葛君俱是大漢之中流砥柱、蓋世之懷忠純臣,懿在此甘願以此瓦恭然相贈,并敬祝劉皇叔與諸葛君早日收複許都、光複漢業、再造太平!”
諸葛亮雙手将那瓦當恭敬之極地接了過來。他凝眸注視着它,用手緩緩地撫摸着那瓦面上的龍形紋飾,一瞬間,他心潮湧動,緩緩吟道:“黃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費盡終不得。雨刷雲收日出處,還我炎漢真顔色!”
他的吟聲字字句句雄渾激越,聽得司馬懿胸中熱血沸騰、不禁道:“這詩作得好!吟得好!必将成爲我大漢複興之千古絕唱!——諸葛君,那日在長坂坡上,懿早已見識了您和劉皇叔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出奇制勝的種種高招,張飛、趙雲兩位将軍的勇猛無敵,數千義軍的頑強拼搏,煙幕陣之設的獨運匠心……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懿對你們日後匡複漢業抱有絕對的信心。懿一定守在許都朱雀門處衷心歡迎你們的仁義之師長驅而入。”
孫劉一聯盟,何須懼曹
聽着司馬懿如此誇贊劉備和諸葛亮,魯肅臉上不禁掠過了一絲不太自然的波動。他心頭暗想:你這司馬懿,怎麽一上來就給劉備、諸葛亮戴高帽啊?居然對我江東孫氏提也不提!他倆真有你說的那麽厲害,完全就可以自行将曹操三十萬大軍趕跑嘛!又何必眼巴巴地要跟魯某到柴桑城去搬救兵……于是,他有些暗暗帶刺地似笑非笑而道:“是啊!長坂坡一戰,劉皇叔與孔明等于重重包圍之中全身而退,委實難能可貴。隻不過,可惜的是讓那曹賊終究掉轉馬頭奪得了江陵城去……他畢竟還是勝了……”
司馬懿聞言,目光一閃,直直地看向他來:“哦?魯君認爲曹操如今奪得荊襄江北之境與江陵要害,便可算是穩操勝券了麽?實不相瞞,依懿之見,今日之如此局面,恰恰正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敗的開始!”
“司馬君,此話怎講?”魯肅笑容一斂,倏地緊逼了一句上來。
諸葛亮在一旁放好瓦當錦囊,拿起鵝毛扇在手中輕輕搖着,一言不發,也在靜靜地觀察司馬懿此刻如何回答。
司馬懿整了整衣襟,在席位上坐正了身子,開口徐徐說道:“兩位兄台都是當世罕見的策謀之士,心中亦都自會清楚,曹操在今年年初之前能夠擒呂布于下邳、殄袁術于淮南、摧袁紹于官渡、破烏桓于白狼,東征西戰而所向披靡者,全憑他手中執有的兩大方略——一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二是借天子以納人心!然而,就在今年他悍然斬殺漢室骨幹之臣孔融大夫之後,他‘托名漢相,實爲漢賊’的真面目已然暴露無遺,這也意味着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兩大方略已然崩裂!他已不再有先前掃平中原時以‘尊漢平亂’爲名而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政治優勢了……”
聽到此處,饒是魯肅心懷挑剔之念,也不禁暗暗點頭。司馬懿這話講得對。曹操殺了孔融之後,對他一貫刻意樹立的“漢室周公”形象造成的惡劣影響實在是太嚴重了。且不談天下士人紛紛纭纭的口誅筆伐,那江東方面的吳郡太守、孫權的得力幹将孫邵,本是孔融先前任北海相時所辟的功曹,當他聽聞故主孔融竟遭這等慘殺之後,便天天披甲戴胄、哭着嚷着要求孫權大興義師北上讨曹。雖然孫權不會聽取他的這番意氣之詞,但這至少證明了曹操誅殺孔融,在天下士人心目中确是造成了強烈的反感。看來,這司馬懿洞察世态人心的功夫委實有幾分過人之處。一念及此,他急忙收回思緒,又專心聽了下去。這時,隻聽司馬懿又講:
“……所以,他此番南征而來,除了仗着兵強馬壯而以衆勝寡之外,并無特别的可畏可懼之處,而劉皇叔、諸葛君等念念以匡複漢業、誅除逆賊爲己任,信義著于四海,節操立于天下,和他相比反倒在政治上占了上風。據懿所知,中原各大漢室世家名門、高士大賢,其實都盼着劉皇叔與諸葛君等能夠一舉挫滅曹操的兇焰,免得他恃着南征全勝之功返回許都廢漢自立。這一點,魯君和諸葛君都應該看得出來。當朝聖臣、一代儒宗荀彧荀令君不是已經告病在府不再爲曹操效力了嗎?甚至連骁猛絕倫的騎士之雄馬騰将軍竟也留在許都,沒有随同曹操并辔南來……今日的曹操,外面看似風光無限,而實際上在許都朝廷之中卻可謂失助之至矣!”
諸葛亮此刻的神情顯得靜若深湖,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一直是在非常認真地凝神傾聽司馬懿的每一句話。隻有魯肅聽到司馬懿又在贊譽和褒揚劉備他們,心頭又生出了幾分不耐煩出來:“司馬君,你這些剖析固然不無道理,但離眼下的現實情形卻未免有些太迂遠了!請不要回避這個問題,你憑什麽斷定長坂坡之戰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敗的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