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爲兄的話,不會有錯的。當然,這封舉報信一時半刻也不會馬上就對蒯越、蔡瑁他們造成什麽直接的損害,但它會給毛玠大人、荀攸軍師一個乘隙發難的借口,從而在曹丞相那裏漸漸削弱對他們的信任度。孔融大夫說得很精辟:‘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日後,蒯越、蔡瑁他們的那張薦用名單一定會被廢棄的。隻要這張薦用名單被廢棄,裴潛、石韬、孟公威、崔州平他們就可以在那些偏裨之位上循序而進、以功晉階,那是多麽穩當紮實啊!叔父不是曾經講過嗎——‘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時屈則屈,時伸則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恒蓄有餘,以備不測。’請芝弟将這段箴言贈予裴潛、石韬他們細細涵泳品味。隻要有爲兄和你伯達大哥在,你們日後都會飛黃騰達、仕途遂意的!”
“好的。”司馬芝深深點了點頭。司馬懿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向司馬芝沉吟着說道:“你和裴潛、石韬他們應辟去見毛玠大人時,毛玠大人一定會當面考試你們的典籍研習造詣的。毛大人他本人是專攻《孟子》的,曾說‘半部《孟子》可定天下。’你們自己且将《孟子》多加溫習幾遍,最好能夠總結出一些切切實實的心得體會來。這樣,在考場上你們就不用擔心被他考倒了。”
“《孟子》?唉……這個您莫擔心。”司馬芝一聽,呵呵而笑,“小弟和裴潛、石韬他們早把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了,咱們的讀書筆記都寫了一大箱,那上面記的心得體會可多了……”
司馬懿側頭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切莫将那些典籍文章當做敲門磚,用來博得了功名之後便随手丢掉了。就談這《孟子》一書罷,懿衷心欽賞的那段箴言正是‘居天下之廣廈,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而與民由之,不得志而獨行其道’——這一番铮铮風骨,值得咱們服膺終身啊!”
“這個……仲達二哥指教得對。小弟一定将您這些話深銘于心。”司馬芝面色一紅,急忙點頭稱是。司馬懿卻是點到即止,謙稱不敢。
司馬芝心念忽地一動,終于鼓起勇氣,厚着臉皮向司馬懿問了一句:“仲達二哥,小弟冒昧地問您一句,依您之見,日後小弟進了宦場,在朝廷中官秩能及幾品?”
司馬懿沒有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靜靜地瞧着繡雲峰腳下那瑩瑩然一塊碧玉似的沉璧湖看了半晌,慢聲而道:“你的官秩麽?若是照着你眼下這情況,應該是可以勝任方州良牧之要職的。芝弟,爲兄希望你不要念念于做大官,須心系做大事……這樣,你的前程就自然是不可限量了。”
司馬芝在旁聽得聳然一驚:先前自己在青雲山莊裏與諸葛亮同窗交遊之時,他也曾對自己這麽說……
既生懿,何生亮?
司馬懿第一眼見到諸葛亮時,整個人不禁當場就呆了一瞬,這是他畢生寥寥數次的“一瞬”之一,以前隻有在許都見到曹操、荀彧兩個人時才給了他這“一瞬”的感覺。
他曾經見識了那麽多的青年才俊,卻從來沒看到過諸葛亮這麽好看的人。他沒法用英俊、挺拔、清秀之類的詞語來形容他,因爲那些詞語都概括不了,最後隻能用最簡單的“耐看”兩個字。他的相貌、他的氣宇,仿佛比他所見到的每一位頂尖兒的青年才俊都多了一份耀眼的亮光——他的儒雅與曹植相仿,然而他在那種儒雅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深沉的睿智;他的清逸與楊修相仿,然而他在那種清逸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笃實的堅毅;他的明爽與桓範相仿,然而他在那種明爽之上卻又多出了一份内斂的缜密。他就像一條燦爛銀河,身上仿佛集合了一個青年俊傑所應該具有的一切優點,每一處都熠熠生輝,令人稍一過目而永遠難忘。本來,以司馬懿的清高自負,他是從來不屑将别人的外表放到心裏去細細咀嚼的;然而,隻有這諸葛亮的容貌氣度,才讓他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之感,吸引着他迫不及待地想和諸葛亮去交流、切磋、砥砺……他仿佛是自己曾經熟識相交了很多世很多代的一位知己,跨越了時間之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時,諸葛亮就站在那裏——身着雪白布袍,頭戴淺青綸巾,幹幹淨淨、整整潔潔,渾身上下似乎不染一粒塵埃。兩道長眉斜飛入鬓,就似一鈎明月劃進了夜色。那對深深望來的瞳眸,比沉璧湖的湖水還要澄澈。唇角微微上揚,亮出了帶着淺淺驕傲的笑容。他的手裏握着一柄二尺許長的鵝毛扇,徐徐地搖動着,爲自己平添了無盡的風流倜傥。
其實,在司馬懿爲見到諸葛亮而怦然心動之際,諸葛亮也在暗暗用心觀察着他。司馬懿的相貌看起來非常憨厚,然而他的眼眸深處卻忽閃忽閃地轉動着劍鋒般犀利的精芒,冷不丁刺得你心頭一跳;司馬懿的舉動看起來非常沉緩,然而他不經意間隐隐流露出來的卻是一股撼山震嶽的氣勢,宛若一頭猛虎正在林中徐步而行——走在他前面的司馬芝和牛恒都不自覺地爲他這股浩然氣勢所懾奪而側身避讓到一邊去;司馬懿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铿锵,然而他對語速和節奏都能把控得恰到好處,永遠是在該快的時候不會讓你覺得突兀,在該慢的時候不會讓你覺得遲滞。
這一切,都給了諸葛亮一個十分深刻的總體印象。司馬懿确實了得,他是一個将自己整個身心從内到外每一處都用意志和理智控制得非常适度、非常巧妙、非常有效的奇人。雖然他所有的光華皆是一鱗半爪式地偶爾閃現,但你仿佛永遠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缺失之處。他始終就像一塊稀世罕見的極品墨玉,通體上下閃爍着暗沉無聲的光芒,卻絕無一絲瑕疵。這就是師父水鏡先生推崇備至的一代人傑司馬懿,果然名不虛傳。
隻見司馬懿剛邁步踏上木舟,便朝諸葛亮大大方方地含笑拱手一禮而道:“久仰!久仰!諸葛君,懿對你是心儀已久矣!今日能一睹尊容,實乃三生有幸!”他一邊說着,一邊卻将目光投向了站在諸葛亮身後的魯肅、劉諾二人。
諸葛亮将手中輕搖的鵝毛扇當胸一收,也欠身還了一禮,微笑而言:“司馬君,亮亦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今日得以相會,正是如你所言——幸及三生啊!”
司馬懿與他見過禮後,轉臉迎着魯肅呵呵一笑:“魯大人,在下司馬懿這廂有禮了。自五月許都一别,魯大人一切安好否?”
魯肅是借着給劉表吊喪之名而前來荊州觀望形勢的。這一路上,他的心情可謂憂喜交加、複雜之極。他心頭慶喜的是,曹操此番南征的第一波攻擊終于首先對準了荊州劉表,這讓他們江東方面乘隙逃過了一劫。他心頭憂慮的是,沒想到曹操居然在蒯越、蔡瑁等内應的幫助下,于短短十餘日間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陽、襄陽等荊州江北要地,并于長坂坡一舉打散了劉備的部卒,鋒芒之銳幾不可擋,隻怕他的下一輪進攻就是指向江東了!這一點,大大出乎了他和孫權的預料。本來,他們以爲荊州有劉表和劉備在,縱是曹操親征,至少也應該可以将戰局拖上數月之久的,不曾想曹操這一路勢如破竹,竟是勝得如此順利、如此神速!他們又有些後悔,當初本應該盡早與劉表、劉備聯手結盟共抗曹操。
這個事情也給了孫權、魯肅一個深刻的教訓,面對曹操這樣的強敵,他們江東方面若是不想坐以待斃,就隻能是與荊州劉氏方面聯盟,齊心合力共同對敵才是。以鄰爲壑、移禍于鄰的那一套伎倆再不能濫用,唇亡齒寒、同舟共濟才是最佳的對策。所以,在漢津口一見到劉備、諸葛亮,魯肅便力勸他們與江東孫氏聯手結盟、共敵曹操。按照雙方的約定,他和諸葛亮在身入險境、乘危而進地打探到曹軍後方的虛實之後,便要以最快的速度趕赴柴桑城與江東之主孫權訂立抗曹盟約。
這時,在這陌生的荊襄之境突然聽到有人喚起了他的名字,倒讓魯肅暗暗吃了一驚。但他先前曾在許都朝貢出使期間見過司馬懿,因此一下就認出了他。其實在那時司馬懿隻是曹操府署中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掾吏而已,魯肅并沒把他怎麽放在心上。這一次來到青雲山莊之前,諸葛亮向他提起将要在這裏會晤一個從許都來的神秘内線,弄得他一路上一直都在七猜八想的。結果,卻沒料到原來和他倆接頭的這位神秘人士竟是司馬懿。
他的心思是相當活泛的,一下就聯想起了司馬懿的父親是曹操世交舊誼司馬防、大哥是曹操相府主簿司馬朗、師尊是尚書令荀彧等這些特殊背景,暗暗就意識到這裏邊還是有些“門門道道”可以鑽探一下的。于是,他臉上也堆滿了笑意,還禮答道:“啊呀!原來是司馬君啊!多日不見,司馬君更是顯得英姿挺拔、風神俊逸了!失敬、失敬!肅在此有禮了。”
“原來魯君與司馬君都是曾經相識相交的故人啊!這樣一來,倒省了亮的介紹工夫了。”諸葛亮瞧了他倆一眼,臉上笑意漸漸轉濃,開口提議道,“既是如此,咱們今夜不妨放開襟抱,以宿友交遊之道相處,效仿往聖先賢的超塵高蹈之舉,放舟于江湖之上,徜徉于水天之際,暢談于風月之中,二位兄台意下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