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芝見自己這個堂兄坐席未暖就直奔主題而來,顯得似乎忒心急了些,便也不立即接口回答,隻是一邊揩着眼淚一邊在心底慢慢思忖:平日裏聽父親談起司馬懿都是“沉笃敏達、智計絕倫”,今日一見卻似這般浮躁?莫非目前情勢當真已有燃眉之急了?他心神一斂,當下正了正臉色,拱手答道:“仲達二哥,遵照伯父大人的指示,父親大人在臨終之前已秘密約見了諸葛亮,将您作爲‘身在曹營,心懷漢室’的内應死士推薦給了他。日後,牛恒大哥就是您和諸葛亮之間秘密聯系的‘特使’。他專門負責在你倆之間傳遞信息。”
司馬懿聽到這裏,眉頭微微一皺:“這個……諸葛亮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叔父大人的話?芝弟,依你看來,他會不會在日後的交往中真正信任爲兄呢?”
司馬芝深深沉吟了片刻,語氣有些猶豫地答道:“這個……小弟也不敢十分肯定。不過,據小弟在場親眼所見,諸葛亮起初還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他聽到您曾經卧府三拒曹操征辟的事迹之後,似乎便有七分相信您是漢室懷忠之臣了。”
司馬懿未置可否,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眉尖忽地一挑,冷不丁地問了司馬芝一句:“芝弟,你看劉備、諸葛亮等這一次爲何徑自逃往江夏郡而不逃向長沙郡呢?”
“據小弟所知,劉備、諸葛亮在荊州一向與劉琦交好,而且劉琦爲人比較寬厚,不像劉磐那般有勇無謀、剛愎自用。所以,劉備、諸葛亮隻有投奔到劉琦的江夏郡,才會有充分的用武之地。”司馬芝略一思慮,便侃侃而答,“而且,就地理位置而言,江夏郡也比長沙郡要優越一些。它位于長沙郡、桂陽郡之東,實際上就是以這兩個郡爲屏障,曹操若要沿長江打到江夏郡去,非得先行攻下長沙郡和桂陽郡不可。”
司馬懿微微颔首,又細細問道:“爲兄聽人介紹這裏的形勝要塞之情況,荊州之根本乃是在長江以北,其中南陽、襄陽、南郡爲第一等要地,江夏郡、長沙郡爲第二等要地,武陵、零陵、桂陽等爲末等要地。曹操現在一舉侵占了南陽、襄陽、南郡三郡,已得荊州全境要塞十之六七……卻不知劉備、諸葛亮他們據守江夏郡究竟能有多大作爲?”
“仲達二哥,江夏郡一帶險山惡水居多,尤其是夏口城正居漢水、長江彙合之處,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司馬芝仍是十分耐心地回答道,“劉備、諸葛亮他們這時跑到那裏,舉旌進取自是大大不足,但負隅自保或許還是勉強可以的……”
“在夏口城‘負隅自保’?那也經不起曹操大軍兵分兩路,從漢水、長江順流并進、南北夾擊啊!劉備、諸葛亮在那裏終究是坐以待斃、苟延殘喘啊……”司馬懿先是輕輕點了點頭,後又徐徐搖了搖頭,“爲兄心底倒有這麽一個猜測:倘若劉備和諸葛亮乘勢以夏口城爲據點,回過頭去拉攏江東孫氏作爲外援助力一齊對抗曹操呐?那麽,這個時候的夏口城豈不成了目前荊州全盤戰局中的樞紐之處?”
聽到這裏,司馬芝的雙眉倏地一跳。如果說先前他對面前這個被父親大人一直贊不絕口的“仲達二哥”還存有一絲隐隐的不服氣的話,現在他已是衷心欽佩、五體投地了——司馬懿的目光果然是犀利無比,一眼就洞悉了劉備、諸葛亮他們東逃夏口城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微微張大了嘴巴,驚駭異常地失聲贊道:“仲達二哥真乃神人也!諸葛孔明這等微妙精深的借屍還魂之計竟也被您一眼觑穿了……”
司馬懿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右手,止住了司馬芝的誇贊,臉色微微紅了:“芝弟謬贊了。爲兄哪有這等先知先覺、百算百中的神通?若是沒有叔父大人的指點,爲兄豈能觑破諸葛亮的這借屍還魂之計?”說到這裏,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顫聲而泣,“可惜如今叔父大人竟已溘然仙逝,爲兄實是傷心至極啊。”
司馬芝急忙陪着他揩了一陣眼淚,隻道:“仲達二哥,父親大人既已仙去,您身負我司馬家‘扭轉乾坤、後來居上’的宏圖大任,切要節哀順變,多多善自珍重啊……”
司馬懿透過眼簾那蒙眬的淚光,瞧出了司馬芝臉上隐隐有着些不解,便凝住心神,拭幹眼淚,緩聲而言:“一年多前,劉備第三次到南陽隆中茅廬恭請諸葛亮出山輔助之時,諸葛亮向他侃侃暢談了一席話……”他目光一掠,見到司馬芝的眼中似有一片茫然,便知道他亦并不清楚這件事的底細,就繼續講了下去。
“諸葛亮當時是這樣對劉備說的:‘自董卓專權構亂以來,天下雄豪并起,諸侯割據,幾成先秦戰國之局面。袁紹盤踞河北,曹操奠基兖州,劉表擁荊襄之衆,劉焉父子據巴蜀之險,馬騰一族稱雄西北,孫氏兄弟坐斷江東,其餘袁術、呂布、張魯等人跨州連郡而作亂者不可勝數。然而以上諸人,而今或滅或并,餘者不過五六之君,實爲天下一大變局。
“‘兖州曹操,比于袁紹,名微而兵寡,卻能盡收汝、颍之奇士爲己所用,故在官渡之役以弱勝強,一戰而克袁紹,實賴荀彧、郭嘉等賢哲相助。如今,他已坐擁司、并、幽、冀、青、徐、豫、兖、遼東等諸州數百萬之衆,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攬人心,诏令一出,天下景從,此誠不可與之争鋒也。孫氏父子據有江東,已曆三世,以長江之濤而拒北兵之鋒,國險而民附,周瑜、張昭、孫邵、魯肅等皆爲一時之俊傑,甘心而爲其用,兵雖不多卻足以自守,域雖不廣卻足以安民,舉措之際審慎沉笃、後勁綿綿,此可以爲援而不可妄圖也。
“‘反觀眼下,荊州北據漢、沔,中亘長江,東連吳會,西通巴蜀,利盡南海,正所謂兵家必争之要沖也!如此佳妙的用武之地,而劉表父子皆庸劣無遠志,不過一介守門之奴耳!豈是荊襄八郡士民可賴蔭澤之明主乎?此正可謂上蒼所以恩授主公者也,主公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民風淳樸,錢糧充盈,天府之土,漢高祖恃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外不能禦強虜,内不能制豪門,土蠻居南而肆虐,張魯在北而興亂,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心散如沙,個個思得明君。主公既爲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忠名布于八荒,思賢若渴,從善如流,倘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則結好于江東孫氏,内則廣攬士庶之心,自守而有餘,進取則伺隙。待天下有強虜自弱之變,中原有民心向漢之勢,遂命一上将率荊州之軍以向宛城、許都,主公則親麾益州之衆出于渭濱,四方百姓誰不箪食壺漿以迎主公乎?誠然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司馬懿這麽滔滔然暢言而來,隻聽得司馬芝目光熠熠,不禁拍膝擊節而贊:“這個諸葛亮,平日裏在山莊學堂上隻是悶頭讀書,沒想到他‘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竟講出這樣一番雄圖大略來。仲達二哥,您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司馬懿聞言,悠悠而答:“這些内容,都是叔父大人送來密函告知爲兄的。大概諸葛亮的這一幅隆中對方略也曾經在暗地裏和叔父大人切磋交流了許多次罷,不然,他哪會将它設計得如此完美無缺?隻不過這等精妙的核心方略,他一定會緘藏于心決不輕洩,芝弟你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司馬芝聽了,禁不住暗暗點頭。怪不得仲達二哥能夠一眼就觑破劉備、諸葛亮“外結孫權、借屍還魂”的計謀,原來他早就掌握了劉備一派的核心方略,而且這核心方略——隆中對還是自己父親告訴他的呐。看來,這世界上真沒有什麽先知先覺、百算百中的神人,關鍵是自己要耳目遍布、八面來風。
司馬懿倒沒太注意他在一旁的表現,而是徑自循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說下去:“那麽,劉備、諸葛亮此番從漢津口逃往與江東孫氏毗鄰的江夏郡,這就表明他們已經在實施其南陽隆中對‘東和孫權、北拒曹操、借力打力、伺取荊州’之大計的第一步了。說實話,如今情勢緊急,爲兄是迫切想和諸葛亮他們會上一面啊……”
“對這件事兒,仲達二哥倒不必過慮。”司馬芝聽罷,忽然頗爲含蓄地一笑,“您有所不知,那諸葛亮此刻想必正日夜兼程地往青雲山莊趕來呐。”
“諸葛亮正往青雲山莊這裏趕來?”司馬懿微微一愕,“那日在漢津口堤上,爲兄可是親眼目睹他們當時全都逃上關羽、劉琦的船艦直往夏口城而去了呀!”
“二公子您大概還不清楚,其實那日在漢津口處劉琦帶來的船艦之上,正暗藏着江東孫權派來的特使魯肅。”牛恒也插話進來禀報道,“諸葛亮和他一碰面交談之後,便已生了攜手合作之意,商定了一齊悄悄潛回荊襄江北之地再來探個究竟。諸葛亮給牛某飛鴿傳來信息,他倆明日便可趕到這青雲山莊與您相會了。”
“魯肅竟已趕到漢津口和諸葛亮接上了頭?江東方面的手往荊州這邊真是插得好快啊!”司馬懿早在今年五月份于許都相府中見識過魯肅“合縱連橫、捭阖自若”的手段,對他做出此舉倒也并不感到特别吃驚,隻是贊了幾句,“那個踞伏柴桑城的孫權實在當得起‘見機而作、迅捷如電’的贊語。看來,孫權于劉備、諸葛亮而言,确實值得一和。”
牛金在一旁聽了,卻不禁面現詫異之色:“諸葛亮、魯肅二人這時居然還敢冒險潛入荊襄江北之境到這青雲山莊裏來?這不是自投死地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