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丕兒他……他怎麽會想到這一層來?曹操的臉龐一瞬間便微微變了顔色,心中大感意外,不由脫口問道:“依丕兒看來,他們都不是我們曹家最厲害的死敵,那麽誰才是我曹家最厲害的死敵?”
“是……是當今陛下!”曹丕竭力以沉緩凝重的語氣說道,強壓住心頭的陣陣震蕩——
司馬懿說過,我“獨自悟出”的這些事情,必須單獨進呈給父相大人。如果我當着三弟的面獻上這些想法,隻恐會驚醒了他,讓他搶過了話頭,就顯不出我的過人之處了,也讓我的一腔心血枉費了。所以,我今天冒着被父相誤解,冒着被三弟記恨,也一定要單獨面禀給父相。我必須要牢牢抓住這個機會,讓父相對我刮目相看啊。
“胡說!當今陛下賢德仁明,又對我曹家恩重如山——他怎麽會是我曹家的死敵呢?”曹操闆起了臉孔,冷冷叱問,眸中卻閃射出奇異的光芒,心底思潮紛湧。這些正是我一直以來最爲擔心的“要事”,也是我一直以來最難與外人啓齒的“要事”。恐怕連我的心腹至親夏侯惇、曹洪、夏侯淵他們,都未必明白這一切。然而丕兒卻悟到了!他能悟到這件事情,可見他目光之長遠、思維之成熟,已迥非往昔年幼之時可比了。我先前真是有些看輕他了,沒料到他胸中竟有這等的智略……他是真的站在推進我曹家大業的立場和角度來思考問題了呀……
“父相大人講錯了,是我們曹家對當今陛下恩重如山,是我們曹家爲當今陛下争取到了一切的尊榮。”曹丕緩緩答道,“倘若當今陛下通時達變,他是應該主動效仿堯帝禅位于舜帝、舜帝禅位于大禹的……”
曹操坐在那裏,濃濃的夜色掩蓋住了他的面龐,讓曹丕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曹丕暗暗咬了咬牙,繼續冷冷地說道:“然而,當今陛下非但沒有通時達變、知恩圖報,反而再三挑動孔融、楊彪、伏完等漢室大臣們拼命和我曹家作對,時時刻刻恨不能置我曹家于死地,我曹家已經被逼得退無可退了……”
“停!”曹操蓦地斷喝一聲,“你今天的話就講到這裏爲止吧。”
曹丕一聽,急忙閉住了口,心中暗想:怎……怎麽回事?莫非父相心中最顧慮的居然還不是大漢皇帝和那些漢室忠臣嗎?難道司馬仲達和我都猜錯了?……
曹操緩緩地從那一團陰影之中站起身走了過來,目光犀利得仿佛一直射到他的内心最深處,語調也凝重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向他逼壓而至:“這些想法不會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是誰教你這麽說的?”
“父相……父相……這些想法真的是……是孩兒從太史令王立大人所講的那些天機之語中自己領悟出來的……”曹丕一聽,急忙依照司馬懿先前所教,伏在地上連連叩頭,“還有,這些日子以來,陛下和那些漢室重臣們也的确對我們曹家是步步緊逼啊!——您那天大公無私地讓出了武平縣封邑,陛下甚至連一道婉勸之诏都沒有頒下,也許他在心底裏還認爲這是父相身爲人臣的應盡之事呐!隻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孩兒就深深地爲父相您感到寒心呐!”
曹操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他仔細地觀察着曹丕的神情變化,心中暗道——
丕兒年齡漸長,所曆之事亦是甚多,近來還爲支持本相而寫了《述征賦》,舉止甚是穩重得體,與往日相比,實是大有長進。而且他的長進也自有脈絡可尋,看起來并非像是受人所教那般“突發奇想”。這樣看來,倒是本相刻舟求劍,先前對他的看法有些太死闆了。
他慢慢緩和了面色,聲音也變得異常地親切起來:“丕兒,你真能這麽去想我曹家的事情,爲父很是欣慰啊!這樣吧,你就留在許都,爲我曹家盡心盡力守護好許都這個‘根本之地’,爲父會特别交代曹洪、司馬朗、夏侯惇他們好好輔助你的。”
“孩兒恭謝父相的信任和重托!”曹丕心頭興奮若狂,猛地一頭叩了下去,磕出“砰”的重重一響來。
永别了,昔日的盟友
“文若,你的心痛之疾現在好些了麽?”剛在客席之上坐定,曹操便探過身來向斜倚在榻床上的荀彧軟聲問道,語氣裏顯出了一種發自肺腑的關切。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荀某的病情近日稍稍好了些,不再像一個月前那般心痛欲裂了。”荀彧臉上的笑容始終是那麽清淺見底,讓人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唉……文若,你都是先前整日裏爲了軍國大事而操勞成這樣的啊!不瞞文若,其實本相近來亦有頭痛之狀,有時候顱内就像突然抽了一下筋似的一跳一痛,簡直是難受極了……”曹操臉上憂色重重,似是感同身受地慢聲而道,“如今匡漢大業尚未底定,文若卻和本相一樣都患上了這種病痛之症,實在是朝廷之大不幸啊!本相這些日子裏爲此事當真是憂愁至極。”
“多謝丞相大人如此關心。荀某區區無用之身,一病一痛之際何敢與朝廷匡漢大業相提并論?”荀彧笑容一斂,輕輕而道,“倒是丞相大人身染疾恙與否,實與天下治亂大局息息相關……”
“文若你怎麽變得這般客氣了?”曹操聽了他這話,臉上表情不禁爲之一滞,“你我當年均是同心同德以撥亂反正、濟世安民爲己任——大丈夫磊磊落落不掩其志,你也一向對此是口念心存、言傳身行的,今天怎的卻這般虛飾回旋了?”
荀彧雙目一擡,清淩淩的眸光往曹操眼中一投,立刻将他的眼波攪起了層層漣漪。二人對視片刻,曹操終是不敢硬頂下去,唇角忽地澀然一笑,先行将自己的目光移讓了開去。
場中一下出現了一種莫名的讓人隐隐感到壓抑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曹操忽然“哎呀”一聲,主動打破了這片沉默,揮起手掌在自己額頭上輕輕拍了幾下,呵呵一笑道:“文若!哎呀!本相剛才一時忘記了,本相先前特令太醫令吉本和神醫華佗共同爲你精心煉制了一味‘七竅靈香保心丸’,昨天方才完工出爐,今天一早本相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了,你且速速服下。它們一定會對治療你的心痛之症有所裨益的。”
說着,曹操從袍袖之中急忙取出一方雞血般殷紅奪目的瑪瑙盒來,托在了自己的左掌之上,遞到了荀彧眼前。
在荀彧深深凝視的目光之中,曹操又一伸右手,将那盒蓋輕輕開啓。六顆色若紫李、大如雀卵的丹丸靜靜地躺在黃緞絨墊之上,異香四溢,撲鼻而來。
荀彧雙眸深處有一絲感動隐隐掠過,他緩緩閉上了眼,深深一歎:“荀某這心痛之症,本不須浪費此等珍稀藥丸。倘若上蒼能使孔大夫死而複生,荀某這心痛之症,自可不治而愈。”
聽了荀彧這話,曹操托着瑪瑙藥盒的雙手不禁似被火焰燙着了一般陡地顫抖了一下,盒中那呈六角形陳放的六顆丹丸随之滴溜溜地滾到了一塊兒——文若他終于還是提起這件事了!
曹操的雙眼低了下來,滿臉漲得一片通紅,嗫嗫而道:“孔……孔文舉雖然小節有失,但終究還算瑕不掩瑜。本相亦自知此事刑措失當,現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荀彧的目光慢慢地擡了上去,望着自己卧室那高高的屋頂,仿佛要一直将其看穿,一直看到孔融那張表情活潑生動的面龐,在天穹的雲端上正沖着自己含笑而視——兩行清淚沿着他的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他的聲音也沉緩有力地響了起來:
周西伯昌,懷此聖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貢獻,臣節不墜。
崇侯讒之,是以拘系。
後見赦原,賜之斧钺,得使征伐。
爲仲尼所稱,建及德行,
猶奉事殷,論叙其美。
曹操默默地聽着,心中不禁一顫,欲說什麽,竟是不能說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所吟誦的,是曹操自己先前所做的《述史詩》中的開篇第一段,其中的意味是在旁敲側擊地告誡他:想當年西伯姬昌何等賢明,哪怕已然擁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資,卻仍是“受讒不怨、臣節不墜、猶奉事殷”。而你曹丞相此刻僅據冀、幽、并、青、豫、兖、徐七州天下之半,功業尚還遠遠不及西伯姬昌,恐怕更應屈節事漢、忠心不二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面對荀彧如此的探問“摸底”,他縱然是心頭大爲不快,縱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這時最佳的對策應是順勢曲意虛應而不能直接硬擋。但是,在荀彧面前,他覺得自己無須虛與委蛇而自欺欺人,也不屑以此宵小之術詐取荀彧一時的信任。于是,他也直接亮明了自己的“底牌”,目光炯炯然正視着荀彧,徐徐吟道:
齊桓之功,爲霸之首。
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車。
正而不谲,其德傳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