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的話真是講到在下的心坎裏去了。”司馬懿的臉色也極爲嚴肅,“如今天下的有識之士都已看出,大漢王朝已然氣數将盡,隻有曹丞相削平諸逆,拯民于水火,才能堪當代漢治世之重任。天道無親,百姓與能。有蓋世之功者必當受蓋世之賞。所以,混齊六合、南面以制、移神器于己家、代衰漢以定祚,實乃曹丞相應得的蓋世之賞。”
他講到這裏,微微停頓了一下,肅然又道:“而大公子身具帝王之奇相,負有大吉大貴之瑞兆,更是天命所歸的一代英主。能與大公子相識相交,我司馬家實是莫大之幸!所以,今日在下願向大公子傾吐肺腑之言。我河内司馬家從心底裏深切地盼望着、支持着大公子能夠成爲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啊,本公子承蒙司馬君這般看重,實在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曹丕心中狂喜,連聲音都禁不住大大地變了調。
司馬懿的一番話,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期望——“天賜貴人”這四個字恍若電光石火一般“刷”地在他腦際裏一激而活、倏地凸顯了出來。難……難道司馬君就是那個“玄機子”口中所說的那個能助我“逢兇化吉”“一路高升”的“天賜貴人”?他睜圓了雙眼,牢牢地盯着司馬懿——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會無翼而飛了一般。
“大公子,我司馬家爲什麽會深盼着你成爲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呐?是因爲隻有大公子的聰明賢德,才能将曹家的大業發揚光大。而且遵循萬世不易的立嫡立長之禮法準則,也隻有大公子成爲曹家大業承襲之人才是天順人從、天道所歸。”
聽着司馬懿這麽懇切的話,曹丕的眼眶裏不禁一陣陣潮熱起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些話,大公子,你應當永遠銘記在心,決不可輕易洩之于外。”司馬懿的目光突然一下變得極深極深,“如今,曹府内外強敵環伺、險不可測,不少異己之士都在搜索曹家的‘把柄’——爲了曹家大業、爲了丞相大人、爲了大公子你自己的安全,這些話隻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曉。”
“這個……本公子自然是懂得的。”曹丕答道。
“還有五六天時日,曹丞相就要親率大軍南征荊州了。”司馬懿注視着曹丕,慢聲說道,“依懿之見,他在出發之前,可能會召見大公子、三公子去囑咐一些要事的,也可能會考問你們一些重要問題。懿認爲大公子應該時時刻刻站到建立曹家大業的高度,站到丞相大人‘代漢立國’的角度去思考他的問題。”
“司馬君……父相大人他……他會問本公子什麽問題?您……您幫我猜一猜吧!”
曹丕在潛意識裏已将司馬懿完全看成了最可信任的“天賜貴人”,情急之下便毫無顧忌地脫口問道。
“如果曹丞相問到您是願意和他一同南下荊州還是留守許都,您就一定要回答,自己甘願留守許都。”
“什麽?留守許都?司馬君,你先前不是曾經說過,陪同父相南征,一則可以建功揚名,二則可以爲父相分憂解難,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嗎?況且,說不定三弟他會答應陪同父相南征呐。”
“大公子,在下先前是曾經這麽說過的。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也,時移而事變,我們的對策也應該随之靈活改變。”司馬懿的聲音仿佛就是從一個無底黑洞之中緩緩傳出的,“首先,據懿所知,三公子已經托病不起,似乎還在暗暗地生着丞相大人誅殺孔融的悶氣,所以他是絕對不會陪同丞相大人南征立功的了。既然三公子不會南下荊州,大公子你一個人再去南邊就沒了比較,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了。而且,依懿之見,丞相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地方,隻怕還是咱們腳下的這個許都。大公子,你好好想一想罷……”
賈诩做了一個夢
七月十六日,最後一次南征議事大會在丞相府白虎堂召開了。在這次大會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軍師賈诩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側長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這個位置是專門留給尚書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軍師荀攸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他被曹操派去許都城外駐軍行營裏安排揮師南下的籌備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賈诩而下,鍾繇、華歆、曹洪、曹仁、夏侯淵、董昭、司馬朗、崔琰、毛玠、楊修、司馬懿等,按照往常的慣例分左右兩條長席依次恭然而坐。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東角處也列席參加了此會。
“今天是本相在許都最後一次召集大家共議南征荊州事宜。”這二十多天來幾乎是夜以繼日的軍務操勞,讓身闆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臉上隐隐顯出了幾分疲态。然而,當他一坐到會場中心的主位之上時,整個人一下仿佛比吃了華佗煉制的什麽靈丹妙藥還要精神抖擻、意氣昂揚。他的整個身軀在無形之中似乎也陡然變得魁梧了許多,顧盼之際竟有一股洶湧澎湃的雄壯之氣頓時籠蓋了全場——這是一位天生帥才在戰鼓号角吹響之際,自然流露出的凜凜威風。南征之役尚未打響,曹操已然提前進入了那種飽滿緊實的戰鬥狀态中。
他掃視了一下會場,一個字一個字就如鐵鑄一般地說道:“本相在此恭請在座諸君針對南征事宜各抒己見、查漏補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哪怕是當面指着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當中的舉措失當之處,本相也一定會笑臉相納、重重有賞!”
他話音落地,場中卻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議事大會在這二十多日裏已經開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覺得自己該進獻的幾乎都差不多進獻完了,該建議的也幾乎都建議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臉誠懇地等待着他們發言。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華歆咳嗽了一聲,舉手一禮,在得到曹操點頭同意之後,才起身在堂中地闆之上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講道:“丞相大人……華某特冒死請求辭去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望予恩準。”
“華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臉上表情有些愕然。
華歆把額門碰觸在地闆上緊貼着不敢擡起來正視曹操,似乎很是慚愧:“禀告丞相大人,華某實非經綸庶務的精幹之才,這十多日來埋首南征軍需糧械供奉之事,實是深感力不能支,長久下去隻怕會誤了丞相大人的南征軍務……華某懇請丞相大人另擇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聽完了他這番訴苦,不由得歎了口氣,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華歆的才幹能夠接下這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本就是難以想象之事。這是需要“蕭何之才”的,華歆他哪有這“蕭何之才”?想當年,官渡之戰時,荀令君也是擔任坐鎮許都後方以及軍需供應之職,竟能統舉兖州、豫州兩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對抗袁紹轄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遼東五州六十二郡所積之人力物力。面對對方強盛于己近十倍的壓力,他猶能遊刃有餘,何曾叫過一個“苦”字?而這華歆才接手此職十餘日,便已是手忙腳亂、叫苦連天。唉,人與人之間的才能懸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養病在家聲稱不耐繁劇、不能應事……他蹙了蹙眉頭,冷然而道:“華大人不必推辭。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際,還望你奮力而爲、盡心報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麽應付不來的地方,本相建議你前往荀令君處多多請教。”他話聲頓了一頓,又給他打氣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兖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荊州區區八郡之地傾壓而去,豈非以石擊卵乎?”
“這……”華歆微微擡頭斜眼一看,見曹操已然變了臉色,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閉上了嘴。
“況且,本相一向長于‘以戰養戰、資糧于敵’——”曹操仍是盯視着他,繼續緩緩而道,“隻要此番南征能在兩個月内蕩平荊州,本相這三十萬大軍所需的錢糧軍械有大半的負擔就無須你在後方操心了,你隻要給本相打理好這兩個月内的一切軍需事務就夠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華某也唯有勉力而爲、恪盡職守,隻求不負丞相大人所托。”華歆聽得曹操話語間竟還如此顧及自己的難處和感受,自己當然也不能“不識擡舉”了,急忙順勢“滑驢下坡”而去。
安撫好了華歆的畏難情緒,曹操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諸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投向了離自己坐得最近的賈诩:“賈大夫,您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建議和意見嗎?”
“這個……這個……賈某沒有什麽要補充。”賈诩急忙側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後,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腦門說道,“對了,賈某聽聞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夢、釋夢之術的,賈某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冒昧懇請丞相大人指點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衆人一聽,幾乎都暗暗失色。這賈诩也太有些胡鬧了。在白虎堂上參議南征事宜,這是何等莊重嚴肅的活動,他賈诩居然當成了兒戲,還公然有請丞相大人當衆爲他解夢、釋夢?當真是西涼陋儒之習未脫,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諸人竊竊私語的議論中,隻有司馬懿神色如常不爲所動,緊緊盯視着賈诩的一言一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