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算命
這幾日曹丕的心情頗爲明朗,因爲那篇《述征賦》的關系,父相曹操很是誇贊了他幾句“成熟持重”“通明時務”。在暗暗高興之餘,他終究還是對父相始終偏愛曹植一事放心不下,也一直留意着如何“乘勝追擊”,再獲父相的歡心。
他近來聞得甄宓、方瑩在閨房私語中談起許都城東郊青雲觀中有一位高人,自号“玄機子”,算卦占斷甚是靈驗,人人都贊他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曹丕聽到此事之後,心底暗暗一動,便挑了個空暇日子,偷偷換上一身簡樸儒服,打扮成一個寒門遊子的模樣,獨自一人前往青雲觀尋覓那位“玄機子”高人占問前程吉兇。
青雲觀位于許都城外東郊四十裏外的栖霞峰上,周圍群巒環抱、清流萦繞,環境甚是幽靜。觀内殿堂森森、屋舍綿綿,其間修竹掩映、翠柏連綴,四處清氣襲人,竟似靈山仙境一般不染俗塵。
曹丕進了山門,一直來到老君殿前,遙遙望見那殿門口高高懸着兩副黃绫織錦的對聯,各自繡着兩行大字,左邊是“風調雨順,願祝老君降大法”,右邊是“河清海晏,祈求升平安萬民”。他靜靜地看了一眼,往裏深深望去,又見那老君殿正堂内人影起伏、香煙滾滾、鍾鳴悠悠,想必是這一方士民正在舉行祈祀大典,忙得不亦樂乎。他是自幼修習儒學之教的,對這道門玄虛之事向來不感興趣,便站在了門外廊下,沒有進去稽首參加。他暗想,這凡夫俗子果然是愚昧得緊,要想“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不知去祈祀大漢天子和我家父相,反而向這泥塑木雕的老君像祈禱膜拜,這又濟得何事?這太上老君還能從香案上走下來把那些諸侯、逆賊替你們滅了,還你們一個升平之世?真是可笑可笑!
于是,他一擡腳,便往老君殿右側的那一排淨室走去,希望能夠找到個道童詢問一下那“玄機子”的所在。往前瞧了幾間淨室,裏邊都空無一人。他心下暗暗有些失望,正欲轉身再向老君殿左側的那排淨室訪去,卻聽得身後蓦然響起了一個清越淳和的吟哦之聲:
……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伏食三載,輕舉遠遊。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長樂無憂。道成德就,潛伏俟時。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滿上升,膺箓受圖……
曹丕聞得這吟誦之詞甚是清奇,不禁停下了腳步,側耳靜聆,又聽到那個聲音緩緩吟道: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數術,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
聽到這裏,曹丕忽然想起了這些詞句,乃是出自正宗典籍《黃帝内經》,而非旁門左道的詭秘虛詐之辭。他心念一動,便轉過身來,向那間淨室徐步走去。
他剛剛邁近那淨室門檻,又聽那聲音在裏面吟誦道:“青氣如蓋東湧來,罩得赤日變黃雲!”
一聞此言,曹丕心下又一動。怎麽這後面的詞句又變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我本以爲這裏邊坐着一個博學明道的君子,不曾想到他也講出了這等詭亂之詞。這個,該不該當入室訪問他呢?他正遲疑彷徨之際,淨室内那人再次緩緩吟道:“灑掃淨室待貴客,客在門外卻狐疑!”
曹丕聽得分明,當下不再猶豫,便伸出手來,在那門扉之上輕輕拍響:“小生叨擾高人靜修,失禮失禮了。”
那室門是虛掩着的,在他伸掌一拍之下,竟自向左右兩邊開了過去。曹丕往裏一望,隻見一位羽衣星冠、氣宇靈逸的青年道士正悠然而坐,手中一柄烏木拂塵輕輕拂拭着面前的香幾桌面,向他含笑而道:“這位公子,你終于來了。在下已然恭候你許久了。”
曹丕見他仿佛早和自己十分熟識一般,講起話來竟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全無陌生拘謹之感。他不由得喃喃問道:“這……這位道長,小生先前可曾與你相識麽?”
“在下玄機子,今晨起床聞得窗外枝頭喜鵲歡叫,撒卦一算,便知公子您這位大貴人此刻将會莅臨指教,所以在下已早早備好茶水,恭候您入内一叙了。”那青年道士面色一恭,伸出烏木拂塵指了指自己面前方幾之上。那裏果然早已放好了兩盞熱氣騰騰的茶。
“您……您就是‘玄機子’?”曹丕一愕,“小生乃是一介寒門學子,并非什麽大貴人,道長您認錯人了吧?”
“哈哈哈!這位公子,您不必掩飾,在下豈會看錯?”玄機子将手中烏木拂塵往外一拂,一陣微風蕩得那茶香四面飄了開去,“在下于望氣、星相、占蔔、算卦之術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怎能不識得您這位貴人的真面目呐?您雖是衣着樸素、英華暗斂,然而頭頂之上自有貴人之氣直沖靈霄,如虹如霓,粲然可睹,豈會錯哉?”
“貴人之氣?”曹丕暗暗一驚,嘴上卻毫不放松,“小生真的是一介寒門俗子,頭頂上哪有您所說的什麽‘貴人之氣’?”
“唯貴人之身,方能有貴人之氣。這位公子,您也是飽讀經書之人,應該記得楚漢争霸之時,項羽的謀士範增曾講過,劉邦‘頭頂有氣狀若龍虎、色有五彩,乃天子之氣’這話罷?又應該記得王莽篡逆之際,有術士曾見光武帝所居之南陽上空竟有煌煌赤氣直逼牛鬥?”玄機子并不氣惱他一味矯飾,仍是款款道來,“凡俗之人,欲求這等貴氣盈溢而騰亦不可得也……貴人之氣乃天賦之奇、天兆之吉,誰能捏造得出來呢?”
曹丕聽他講得振振有詞,便暗暗生了幾分驚疑,假意問道:“那麽請問道長,你且看小生這頭頂之氣是何色何狀?又有何兆?”
“人在門外問,心往室内馳。欲聞玄機語,還請進屋來。”玄機子并不立刻回答,隻是笑眯眯地朝着他吟了一段偈語。
曹丕臉頰一紅,隻得邁步進了淨室,反手又将室門輕輕掩上,半信半疑地行到玄機子面前坐下。
玄機子待他坐定之後,才又将烏木拂塵執在手中緩緩一揮,雙目一睜,灼灼生光,看向他來:“這位公子,您頭頂之上有蒙蒙青氣亭亭如蓋抟聚而罩,盤旋上下,奇妙絕倫——實乃自高祖皇帝頭頂五彩之氣、光武大帝頭頂煌煌赤氣之後所僅見的大貴之氣!”
“什……什麽?蒙蒙青氣?”曹丕怔了一下,“五彩之氣、煌煌赤氣、如蓋青氣……大貴之氣……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玄機子卻臉色一變,盯着他輕輕念了兩句《道德經》裏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後避開了他追問的目光,悠悠一歎,“這位公子,你今天隻需記得在下這番話就夠了。有些玄機,天時未到,不能講得太深,也不必輕易點破。到了你應該明白的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曹丕坐在那裏聽了一頭霧水,半晌才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出來,心想:好你個道士!末了你是在彎彎繞繞地逗弄本公子玩呐!你再這麽裝神弄鬼的,本公子倒還沒心情陪你再待下去了呢!當下,他臉色倏地一沉,冷冷說道:“這位道長好沒道理!你既這般戲弄小生,小生就隻有告辭而去了!”說罷,他身形一挺,便要起身而去。
“在……在下怎敢戲弄于您呢?在下戲弄您,那可是自犯大罪啊。”聽了曹丕那話,玄機子的臉色大變,驚慌得聲音都有些走了調,“今日道觀會,一朝君臣分。——日後在下滿門上下數十口人丁的身家性命可就系于您一念之間呐!”
“罷了!你也不要拿這個‘大貴之氣’說事兒了!”曹丕右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頭,“玄機子道長,小生素聞您神機妙算、占蔔靈驗,今兒是特來向您求問個前程吉兇的。”
“公子既有此令,在下何敢不從?”玄機子沉默有頃,緩緩而答。
曹丕一尋思:人人都說這玄機子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那不過都是傳言罷了,真僞難辨。自己向他求問占蔔吉兇,須得不要有了“先入爲主”的偏信之意,被他花言巧語給騙了。應該好好想一個辦法出來檢驗他一番才行!若是請他預測未來虛遠之事,隻怕他又是信口開河、滔滔胡言,自己眼下也找不到事實證據來核驗,自然也無從辨别正誤……對了,可以向他探問自己的往昔之事,這樣便可找到已有的事例一一與他的占斷之言對照核驗,便可萬無一失矣。
于是,他心神一定,向那玄機子問道:“這樣罷,小生前幾個問題隻問往昔之事,你便據此而斷;倘若你占斷得對,小生自會重重有賞;倘若你占斷有失,那就休怪小生把你扭送到官府去治你一個‘妖言惑衆’之罪!”
“公子與在下邂逅相逢,存有這種疑慮,自然不足爲怪。”玄機子颔首而道,“有什麽問題需要在下爲之占斷,你盡管問罷!”
“那好,這位道長,你且先占斷小生素來所習何籍何經?學術文才如何?能否通過朝廷的考試察舉?”曹丕一開口就問了一個刁鑽古怪的問題。自古以來,占蔔術士大概隻能預測人之窮通貴賤壽夭,卻似乎從來沒聽說誰能推斷得了學業才藝的。他心底暗暗冷笑,看你這個“玄機子”如何化解這一難題……
玄機子坐在他對面,向他臉上端詳了片刻,忽然手中拂塵一擺,侃然而道:“公子你清眉入鬓,長而過目,正應着上天列宿‘文曲之星’的吉兆;所以你年方八歲便能提筆賦詩,到十歲已深通屈原之《楚辭》、司馬相如之妙賦,然而于典籍學術之上卻不甚着力。這也沒什麽可懊惱的,隻因你系天縱偉才、富貴自來,已然不須借文士舉人仕進之途而立身天下矣!”
“不須借文士舉人仕進之途而立身天下?”曹丕一愕,似是有些不太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