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室骨鲠
随着炎炎盛夏陡然逼近,許都城裏的空氣一夜之間也驟然高度緊張起來,仿佛一隻裝滿了火藥的大桶,一觸即爆。
六月十二日,荊州方面傳來消息——被朝廷冊封爲侍中之官的韓嵩回到襄陽城中非但勸說劉表投誠歸順未果,而且還被劉表一怒之下投進了監獄;在收監了韓嵩的同時,劉表強撐病體,從新野緊急召回了劉備,當面托付給了他北抗曹操的重任。
六月十四日,江東方面傳來消息——特使魯肅返回之後,孫權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放馬江南、收兵歸庫的恭順迹象,反而迅速加緊了江東一線的全面戒備。他先是派出幕府第一重将周瑜在鄱陽湖勤練水師,兵艦日日遊弋于江,鋒芒隐隐逼向皖城與合肥城;然後,他調遣麾下骁将甘甯、黃蓋等進軍屯守靠近荊州的鄂城一帶,于長江南岸伏伺而窺。
這兩個消息都讓曹操很是煩躁,尤其是韓嵩在荊州被捕,更是讓他雷霆震怒。韓嵩以天子近臣、丞相特使的身份前去勸說劉表歸附,結果竟被他一個地方牧守擅自監押,這分明是沒把他曹操放在眼裏!同時這也說明了劉表是準備與他對抗到底了!
曹操在盛怒難抑之下親書一份措詞尖銳的奏章呈進了内廷,聲稱:荊州牧劉表先前本有郊天祀地之逆迹,而今又膽敢擅監天子近臣、丞相特使,并且大備甲兵企圖抗拒王化,實屬目無綱紀、大逆不道、罪不容誅,本相爲正朝綱、護君威、匡漢室,不辭勞苦,将披甲跨馬親率五十萬雄師揮戈南下,蕩定荊州、翦滅劉表。
他的這一道請戰表剛剛呈進宮去,太中大夫孔融随即也寫了一道奏章跟進,但其内容卻與曹操之表截然不同:劉表固然有悖逆之迹不可輕恕,但他一不如當年袁術妄自稱帝那般猖狂,二不如當年袁紹舉兵犯上那般暴戾,若是當朝宰輔能夠建德和人、風化海寓,勤修文治以懷之,廣行柔道而撫之——劉表自可不折棰而下之;倘若朝廷大興幹戈、揮師南下,隻怕會有窮兵黩武之弊。
孔融的這道勸撫表明顯是針對曹操的那道請戰表而來的,頓時在許都上下引起了一片争議之聲。但是,曹操本人卻一反常态地表現出了一種莫名的沉默,既不辯論,也不作答。
第二天,禦史大夫郗慮也上了一道奏表。他的奏表内容卻與南征荊州事宜全然無關,而是專門刺向孔融的一柄“利匕”:
太中大夫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衆欲規不軌,妄稱“我孔聖之後而見滅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與孫權使者魯肅私語,謗讪朝廷。又孔融身列九卿,不遵朝儀,秃巾微行,唐突宮掖。又前與白衣狂生祢衡跌宕發言,肆語有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爲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複奚爲?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祢衡更相贊揚。祢衡謂孔融曰:“仲尼不死”。孔融亦反贊祢衡:“顔回複生。”似此種種不忠不孝不恭不順之迹,所積非一,請以朝綱國法而治之!
郗慮這道彈劾表一送進丞相府,曹操立刻便在當天下午召集高卿大夫、文武重臣們上朝共議此事。這一次朝會,尚書令荀彧卻耐人尋味地稱病缺席了。
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針對郗慮的這道彈劾表争辯得異常激烈。國丈兼輔國将軍伏完、谏議大夫王朗、黃門侍郎楊俊、度支尚書魏諷、征西将軍馬騰等大多數大臣認爲郗慮此奏言不符實,應當不予采用;吏部尚書華歆、太常董昭等少數大臣認爲郗慮此奏言實相符,應當予以采用;而散騎常侍賈诩、司隸校尉鍾繇等四五個大臣卻完全保持了中立,對兩派的意見均不置可否。這次朝會一直開到深夜亥時也沒有确定一個結果出來——最後,還是賈诩建議先将孔融暫時收監入獄,待宮廷大内、丞相府、尚書台、禦史台四方共同核實他的罪行之後,再交由九卿六部百僚大會公審判決。這樣,諸位文武重臣的舌戰方才停息了下來,這場朝會終于草草收場。
而在這整個朝會過程中間,曹操一直沒有插話多言,也一直未曾有所表态。在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的争執聲中,他的臉始終沉如古潭,波瀾不生。
就在宮中那場給孔融議罪的朝會開得難分難解之時,荀府後院的書房裏,天子派的密使、議郎趙彥正在向稱病在家的尚書令荀彧請示關于郗慮彈劾孔融一事的應對方略。
荀彧此刻的面色顯得異乎尋常的疲憊與憔悴。先前外面的人還在懷疑他此番稱病缺席而不參加朝會是在作僞保身,倘若這時那些人一睹他的真容,便知他所言非假。他真的是病了。
他有些沉痛地靜靜盯着面前的桌幾——在朱雀池盛會上孔融無意中掉地摔碎的那塊丹鶴形玉佩的碎片,正一塊塊放在一張攤開的五彩錦帕上面,閃爍着柔和淡雅的瑩瑩光華。
“唉……世俗之人都嗤笑孔大夫是在虎口拔牙、自尋死路、其愚無比。卻不知這人世之間,如同郗慮、華歆那般趨炎附勢之‘智’實是人人可及,而像孔大夫這般守節不移之‘愚’才是鮮有其匹!”荀彧的手指緩緩地在那一塊塊玉佩碎片上面撫摸而過,垂目低眉,口裏喃喃地說道,“孔大夫的耿耿忠毅、磊磊勁節,堪與伯夷、叔齊一般光耀古今矣!荀某自負‘德行周備,一代完人’,亦不能及也!”
趙彥半跪在席位之上,默默垂淚,哽咽着一時說不出話來。
在迷蒙的淚光中,荀彧用右手食中二指拈起一塊雪白瑩潤的玉佩碎片,放到眼前靜靜地凝視着,過了許久才悠悠而道:“孔大夫當年說得沒錯啊!君子志士之立身處世,須當取法如玉:沉實厚重,可謂得玉之質;清貴高華,可謂得玉之形;堅忍不拔,可謂得玉之性;持身無瑕,可謂得玉之潔;圓融明澈,可謂得玉之潤。孔大夫此番妙言高論,彧将沒齒不忘、固守終身!”
“令君大人,陛……陛下懇求您務必想出一條萬全之策,一定要救下孔大夫的性命啊!”趙彥強忍悲痛,哽聲言道。
“救下孔大夫的性命?”荀彧的目光從那塊玉佩碎片上移了開來,注視着他,深深地含淚笑了,“孔大夫一心自求殺身成仁、舍生殉國,除了他自己——誰又能救得了他?隻怕我們有心施以營救,他也是不願意的啊!”其實,他心裏一直都明鏡兒似的。孔融這樣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公然頂撞曹操,就是故意想激怒曹操,讓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貿然殺掉自己——讓自己的以身殉漢,作爲最後一支射穿曹操“外尊漢室,内懷異志”這一虛僞面具的利箭,以期喚起更多的擁漢臣民前仆後繼地投袂奮起抗擊曹操。
“爲……爲什麽?孔大夫怎麽這麽傻?”趙彥淚落如雨,拳頭重重地擂在身前的地闆上,嘭嘭作響,“趙某隻恨自己是儒生出身、武藝不精,否則一定要效仿那燕國猛士荊轲去謀刺那犯上肆威的曹賊……”
“且住!”荀彧眸中的目光倏然似冰鋒般閃亮了一下,猛一擺手止住了他,“眼下的時勢固然危殆,然而尚不至此,趙君言過了。”他說到這兒,語氣略略一頓,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淡淡而道,“趙君回宮之後,可以提醒陛下,立即下诏命馬騰将軍擔任衛尉之職,由他執掌皇宮大内的警衛守護事務。”
“遵命。趙某回宮之後一定向陛下迅速轉告令君大人您的這個提醒。”趙彥伏在席上叩頭而答,淚水打濕了席面,“隻怕丞相大人那裏不會給這道任命诏書‘放行’。”
“你且把這層意思給馬騰将軍暗暗透露一下,他自會知道怎樣配合陛下在曹丞相那裏通過這道诏書的。”荀彧的表情平靜如湖面,“荀某相信,此番孔大夫無故被劾之事,必定會對馬将軍他也有所觸動的。”
“那……令君大人還有什麽需要吩咐在下向陛下轉奏的嗎?”趙彥慢慢拭去眼角的淚痕。
“本座有一言請你轉呈陛下:垂拱端重,持之以正,鎮之以靜,慮之以慎,縱有虎臣在側,亦不能傷。”荀彧雙目正視着他,仿佛正面對着那個年輕的大漢天子劉協一般,臉有恭色地開口了,“本座立誓,在本座有生之年,絕不允許任何人削損大漢基業。這一切,敬請陛下寬心以居。”
“在下冒昧代陛下謝過令君大人。一切亦還望令君大人善自珍重。”趙彥神色肅然地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辭别而去。
荀彧目送着他離去,過了片刻,慢慢伸手将那錦帕系攏,輕輕包好了那一塊塊鶴形玉佩的碎片,眼角的清淚又瑩瑩如珠滴落而下。
“叔父大人不必過于悲切。”荀攸從書房内的檀香木屏風後面徐徐地走出來,輕聲勸道,“孔大夫以玉碎之舉而換得天下忠臣義士之覺醒奮起,您應該爲他感到高興才是啊!”
“話雖如此,故人終将遠逝而不得再見,愚叔實是戀戀難舍啊!”荀彧也不回頭,将那錦帕小包握在掌心裏,怆然而道。
荀攸聞言,亦是一陣鼻酸。他靜靜地坐到荀彧的左側,沉默了半晌,待得荀彧的心情漸漸平複之後,才不無憂慮地說道:“其實,侄兒現在甚是爲叔父大人擔心——您今日稱病缺席那場給孔大夫議罪的朝會,隻怕曹丞相會對您有所不滿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