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聽了,隻是含笑颔首,卻不作答稱是。司馬防站在一旁看得明切,一擺手止住司馬朗,沉思着說道:“朗兒所言固然不錯——但懿兒于大庭廣衆之際一展自身典籍義理之造詣,以示無愧于文學掾一職,上彰曹操征辟他時的知人之明,下顯己身學術素養的自得之精,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盡呈一派高士俊傑之風,亦無不可。能進荀門育賢堂中的人士,大多都是大節不堕的清流賢望。像華歆、郗慮之流的僞君子早已被荀令君拒之門外——所以,懿兒還是可以放才一顯的。隻不過,懿兒你還年輕,不懂得聲名實乃累人之物,便如壓在肩頭的包袱一般,日後你該卸還是得卸啊!”
“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記住了。”司馬懿這才肅然斂容,躬身而答。
“父親大人,您可不要曲意回護他了——請恕孩兒坦言,他昨日竟公然拜投在荀令君門下爲徒,這可是大大的冒失啊!”司馬朗沉吟了一陣兒,咬了咬牙,還是禁不住硬邦邦地說道,“孩兒近來在曹操身邊靜觀潛察,深深感到荀令君與曹操之間的關系已然到了貌合神離的地步……先前曹操未任丞相之時,荀令君與他常常是‘一日三晤、同席促膝、無話不談、親密無間’;自從曹操擔任了丞相之後,他倆的來往是愈來愈少了,就是見了面後也多涉公務而言不及私……照這樣下去,荀令君與曹操的關系徹底破裂是遲早的事兒。然而此刻二弟他竟貿然拜投在荀令君門下,隻怕曹操會視他爲荀府親信而暗生芥蒂,日後對他在丞相府中的仕途發展會有些不利啊……”
司馬懿聽到這裏,不禁濃眉一揚,雙目一擡,便要開口與司馬朗争辯起來。
這時,司馬防卻向他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的發言,對司馬朗講道:“朗兒爲我司馬家之宏圖大業憂深思遠、謹小慎微,防患于未然,這是很好的。但是,你亦不可太過狐疑多慮。懿兒拜荀令君爲師,也許将來在曹操心目中會暗暗對他懷有芥蒂,但是這種危機隻要懿兒自己應對得當,自會金蟬脫殼,一無所損。
“人,總不能因噎廢食吧?荀令君那一頭聯系着滿朝上下十之七八的名士大夫與賢能俊傑,他們都是荀令君這些年來一手栽培的。曹丕、曹植、曹彰他們都還是他的門生弟子呐……懿兒拜投在他門下,是絕對不會吃虧的。通過荀令君的引薦與關照,他會結交到許多的名士大夫、賢能俊傑。那些人也會因爲懿兒是荀令君最青睐的關門弟子而對他另眼看待的。這對我司馬家将來在儒林清流、名門士苑之中紮下深厚的人脈根基是極有裨益的。”
司馬朗聽得父親這一番解釋,方才恍然大悟,暗暗佩服自己這個二弟的謀算和膽識,不禁深深一歎:“多謝父親大人的開解——二弟,你果然是識量過人、謀略非凡,大哥實是佩服——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妄自指點了。”
司馬防聽罷,卻是雙目一橫,目光凜凜,蓦然便向司馬懿逼視過來:“朗兒,你這話可又有些錯了。你二弟縱然是識量過人、謀略非凡,卻也并非無懈可擊——懿兒,你且給爲父談一談那曹丕的愛妾方瑩擅自扮裝登門密會這件事兒罷!”
他此話一出,宛若憑空滾下一個霹靂在司馬懿頭上轟然炸響——刹那之間,他的臉色微微變了。
“懿兒——你什麽都好,就是這‘情’字一關似乎有些勘它不破。”司馬防目光亮如利劍,灼灼然逼視着司馬懿,“方瑩是誰?方瑩是曹丕的愛妾!你如何能與她私下秘密幽會?倘若被人發現,你如何應付得了?曹丕又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大略中最爲關鍵的一環,你豈可輕易與他發生嫌隙?他若是知道你和方瑩的往事,你還能夠得到他的真正信任嗎?——懿兒哪,你不能爲一個女子便不顧大局、失了分寸!”
“父親大人,孩兒與那方瑩實乃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知己……”司馬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親,過了半晌,竟是“撲通”一聲給他跪了下來,“孩兒對她的情意實在是割舍不斷啊!”
“再怎樣割舍不斷也得咬緊牙關一刀割斷!‘紅顔禍水’這四個字你是今天第一次聽說嗎?春秋之時,稱霸一方的吳王夫差是怎麽身死國滅的?是因爲遭了西施的魅惑!昔日漢成帝劉骜又是如何荒淫失政的?也是因爲遭了趙飛燕的溺陷!就是前些年威震朝野的董卓,不也是敗在王允、貂蟬父女二人的‘美人計’之下嗎?”司馬防的語氣猶如結了淩冰一般堅硬而寒冷,“你必須将她當做早已埋葬在你記憶深處的一個死人來看,你必須要把她當做一個陌生人來看——這樣,你才不會爲情所困而周章失措!”
司馬懿聽着父親的訓斥,隻覺心如刀絞,全身亂顫,隻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和方瑩情根深種,哪能如此輕易做到對方瑩如此絕情絕義?
“父親大人……”司馬朗卻眉頭一皺,向司馬防緩緩而道,“孩兒認爲,以二弟之剛明果毅,隻要假以時日,他是必能擺脫這一縷孽緣牽絆的。但是,您若逼着他一味強拒方瑩——那方瑩畢竟是曹丕的寵妾,給曹丕吹一吹枕邊風還是有些厲害的。諺語有雲:‘最毒婦人心。’二弟若是強行斬斷與她的關系,她萬一懷恨在心,反過來噬他一口,又當如何?”
“唔……朗兒提醒得對……爲父倒是忽略了這一層……”司馬防聽了,心頭暗暗一凜,不禁撫須沉吟起來。
“依孩兒之見,對這個方瑩,要雙管齊下。一要防備她,不能讓她擾亂了二弟的心曲;另外還要利用她,倘若運用得當,她可是我司馬家在暗中影響和監控曹丕的一着妙棋!”司馬朗瞧了瞧伏在地上垂淚無語的司馬懿,繼續向司馬防說道,“所以,二弟就應該和她保持一種‘藕斷絲連’、‘若即若離’的聯系——王允司徒當年用來對付董卓的‘美人計’,我司馬家亦可拿來活學活用。父親大人以爲如何?”
司馬防緩緩颔首,盯視着面色沉痛的司馬懿,撫着胸前長長的垂髯說道:“朗兒此番意見言之有理。好吧,懿兒,關于方瑩一事的處置,爲父定出三條綱略,你聽後務必要遵行到位。一是自今而後,你不可與她輕易私相密會,除非你已然做到了‘心如止水而情爲我所用’。
“二是這段時間,可以由你大哥代你出面與她周旋,最好能将她暗中拉攏過來,成爲我司馬家打入曹丕身邊的一個‘楔子’。
“三是你一定要勘破情關——區區兒女私情算什麽?與我殷國王室司馬家薪火相傳的‘一統六合、天下一家’之雄圖大業相比,它簡直就是微不足道!身爲司馬家的子孫,你一定要會時時處處堅持以本族大業爲重啊!”
司馬懿伏身在地,默默地聽着父親大人如冰刃般冷峻的訓示,感到渾身上下一陣陣不寒而栗,整個心髒都已在不知不覺之中絞痛得有些麻木了。在蒙眬的淚光中,他依稀看到一滴一滴血珠從自己緊緊咬破的嘴唇邊緣緩緩落下,在地闆上洇開了一點點濃濃的殷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