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穩定了心神,才向曹丕、曹植、司馬懿緩緩而道:“三位公子的答案都是很好的。不過,我們儒學聖道的修習共有三個層次:進門、登堂、入室,由低而高,循序漸進。三位公子,請恕本座據實相告。”他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曹丕、曹植的反應,咬了咬牙,最後暗暗決定還是直言而道,“依本座看來,曹大公子的‘仁者能使人愛己、智者能使人知己’之語,乃是修習儒道的‘進門之見’;曹三公子的‘仁者愛人、智者知人’之語,乃是修習儒道的‘登堂之見’;而司馬公子的‘仁者自愛,智者自知’之語,方是修習儒道的‘入室之見’!”
他講到這裏,又往三人臉上一看,卻見曹丕聽了之後面色一窘,頗有些不快;曹植聽了之後微微颔首稱是;司馬懿聽了之後面無表情淡定如舊。于是他又耐心解釋道:“荀令君爲什麽要問大家這個問題?他就是希望大家能明白:人若不自愛,則焉能愛人?不能愛人,則焉能使人愛己?人若不自知,則焉能知人?不能知人,則焉能使人知己?反之,人須先自愛而後能愛人,能愛人而後能使人愛己;人須先自知而後能知人,能知人而後能使人知己!“
他這番話講完,堂上衆人已是掌聲雷動、喝彩不斷。
荀彧在掌聲喝彩之中,仍然靜若幽谷。他端起那隻黃玉雙耳鶴紋杯,輕輕呷了一口清茶,潤了潤自己的嗓子,然後雙手又是輕輕一擡,全場立刻又靜了下來。
他正欲開口發話,卻見司馬懿坐在席上突然高高舉起了右手。
“仲達,你有何事?”荀彧伸手向他一招,“起來講罷。”
“令君老師,小生鬥膽想問您一個問題。”司馬懿面色恭然之極,垂眉斂目,站了起來輕輕問道。
全場青年才俊、儒學後進們聽得他這話,頓時如同潮水一般湧動了起來。剛才會場的規矩是已經宣布了的呀——這次會上,隻許令君提問出題,堂下衆位青年才俊隻能應聲答題啊!他司馬仲達這時卻跳出來想問令君老師什麽問題?怎麽這麽不守規矩喲!
“很好。你且問吧。”荀彧在稍稍一愕之後立刻恢複平靜淡定,語氣中又裹帶着一股強勁異常的力道,“不過,你挑戰了會規——所以在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之後,本座要罰你在我荀門做受業弟子,随時随地都要向本座執持師禮!”
全場諸人又是一陣嘩然。荀彧的這般舉動叫什麽“罰”啊?司馬懿大膽違規挑戰他的權威,他卻要收他爲徒?荀令君雖以愛才如命而著稱,卻也不該對司馬懿一味優容包涵到這般境地啊。
司馬懿聽了他這話,不禁暗暗一怔,但此刻他亦無暇深思,便順口而道:“令君老師如此優禮包容,小生真是汗顔了!既是這樣,小生就在此拜師了!”說罷,在席位之上伏身而跪,恭恭敬敬地向荀彧叩了九個響頭。
荀彧高坐方榻肅然受下了他這一番拜師大禮,右手一揮,讓他起身而立,緩聲而道:“仲達,你有什麽問題就問吧!”
司馬懿恭然應了一聲,徐徐問道:“依小生之見,天下之士或以德揚名,或以勇立身,或以智行道,心中念念所求者乃是一個‘成’字。請問令君老師,在您心中這個‘成’字該做何講?小生懇請賜教。”
聽了司馬懿這番問話,荀彧雙目中光亮一沉,忽然變得極深極深。他如淵涵嶽峙一般靜默了許久,才慢慢地開口了:“仲達這個問題問得好。世人不明‘成’爲何物,一生内迫于欲而外誘于物,營營碌碌,随波逐流,縱是争得了勢傾天下、富可敵國,亦不過是以手捏水而終不能得,落個生前身後一場空罷了。
“本座是這樣看待這個‘成’字的:成者,以蓄志爲本,志之所在即是功之所在,念念于茲,生死不懈,盡己之力而奮之,盡己之德而立之,盡己之智而通之,千回百轉而不迷其方,山重水複而不洩其氣,柳暗花明而不失其正,誓與天地争毫厘之轉機,縱是以身而殉,亦能薪火相傳、殁而不朽!如此之爲,方可謂之‘成’!”
“好!好!好!”孔融在一旁的貴賓席上聽得熱血澎湃,不禁跳了起來把手掌拍得“啪啪啪”直響,“令君大人對這個‘成’字真是講解得太精辟了!孔某受益匪淺、受益匪淺啊!”
“令君老師這番指教,實乃振聾發聩的至理名言,足以書之竹帛而流傳萬世!”司馬懿聽得亦是心悅誠服,恭然拜道,“小生誓必永銘于心,終生踐之而不息不怠!”
情爲我所用
司馬府的密室之内,燭光搖曳,将司馬防、司馬朗、司馬懿三人的身軀在牆壁上映照出三個如白楊一般高挺偉岸的剪影。
“二弟近來未免有些太過驕矜自負了。”司馬朗直言不諱地向司馬懿說道,“爲兄聽聞崔琰大人談起你昨日在育賢堂上大顯口才、妙語斐然、轟動四座——你且不知‘驕乃萬禍之源,傲系百殃之本’麽?如此自炫其才、遊獵浮譽,對你未必就是什麽好事。”
“大哥……”司馬懿略一怔忡,開口正欲辯解,暗一轉念,便又徐徐一笑,道,“多謝大哥教訓。”
“二弟,爲兄知道你昨日在育賢堂上大展才華、語驚四座,是急于在當今清流儒林之間樹名立譽……”司馬朗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語氣太過尖銳了些,便緩和下來慢慢而道,“可是這官場之中,表面上人人一團和氣、你掬我揚,似乎個個都是正人君子——然而人心之褊狹猜疑、人性之嫉賢妒能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你之所長正彰他之所短,你之所優正顯他之所劣,誰又真正服得了誰?而且你如今年輕位卑,卻已才華嶄露,更會令那些以閱曆資深而自诩自負的前輩大人心生暗忌。他們明面上會吹捧你,暗地裏卻不知道會給你下什麽‘絆子’。到時候你栽他一個大跟頭,還茫然不知自己是在哪裏被哪一條暗索給放倒的!爲兄周旋官場十餘年,親眼目睹這類活生生的事例和教訓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