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酒樓大門淩空高懸的八尺橫匾上“聚賢閣”三個朱漆大字赫然入目,遠遠望去一派清靈飄逸之勢。許都士民都知道,那三個大字便是當今鴻儒大賢、太中大夫孔融所題寫的。酒樓傍池而建,共分三層:第一層專供宴飲取樂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層專供獨坐賞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層專供群聚觀景之用,故而十分開闊。正因酒樓主人這番匠心獨運,才會引得許都名士才子風從雲聚争赴此樓臨景賦詩,以助酒興。
聚賢閣第三層臨窗的東角裏,有一座兩面用綠紗屏風隔屏出來的雅間。此刻,這個雅間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個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肅然侍立。一縷縷古雅而清越的筝琴之音,正從雅間内似脈脈清泉般飄溢而出,優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蕩漾、豎耳傾聽。
雅間之内,一張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們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飲酒賞景。在他們對面另有一張方幾,上面擺放着一具綠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紋理宛若松柏之表,瑩瑩華彩流轉之際,顯得極爲典雅清潤、精美絕倫。
這綠玉古琴固是華美無方,然而坐在這具綠玉古琴後面的兩位女子之絕代風華一下把它比了下去,連這麽瑩潤清麗的瑤琴亦在她倆面前黯然失色。
年長的女子身着黃衫,玉面朱唇,皓齒明眸,垂發及腰,顧盼之際竟有一種莫名的端莊高華。而坐在她左側的那位較爲年輕的女子卻是披着一身淺绯輕紗,面不施粉而明潔如雪,唇不點丹而紅潤沁芳,如瀑烏發飄揚背後,素雅空靈似煙籠玉柳,唯有眉宇之間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飒爽之氣最是令人怦然心動。
“瑩妹,你今日還是爲夫君輕撫一曲罷。”黃衫女子笑意盈盈,将那具“綠松瑤琴”往绯紗女子面前輕輕一推,“這‘綠松瑤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撫起曲來比我還要輕便順手一些……”
绯紗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歎了口氣,輕輕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緒不甯,怕是靜不下心來撫上一曲了。”
黃衫女子聽她這麽說,便也不再勉強,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撫幾曲爲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們助興——你卻要爲夫君他們挑選幾首詩歌和着我的撫曲來吟唱喲……”
“就撫夫君所寫的那首《秋胡行》罷。”绯紗女子淡淡地說了一句。
黃衫女子點了點頭,玉手一揚,纖纖手指便輕輕扣在琴弦之上撥動了起來。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間的淙淙小溪一般從绯紗女子的心坎上流過,當年在紫淵學苑裏和師兄他們的一幕幕如煙如夢的往事又在她腦際間浮現,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顫了起來——在半醒半夢之際,她随着琴音入神地低聲淺吟道: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風靡傾。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知音識曲,善爲樂方。
她開口一吟,雅間内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頓時停住了杯盞交碰,靜了下來,傾聽着她的淺吟低唱。
一曲終了,餘音袅袅。曹植第一個拍掌喝彩道:“方嫂的這首詩吟得真好!這詩也寫得真好!——方嫂,這詩是誰寫的啊?”
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绯紗女子瞥了一眼,開口道:“植弟,你猜這詩是誰寫的?隻怕你萬萬猜她不出……”
她正說之際,曹丕卻蓦地向黃衫女子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搶過話頭大大咧咧地說道:“宓妹少給植弟兜什麽圈子了!植弟——這有什麽難猜的!這首詩歌就是爲兄寫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筆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動人心魄——小弟欽佩之極!”
“不錯。爲兄還有幾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寫得不比這首詩差,現在就可以讓你兩位嫂子在這裏再撫唱給你一聽!”曹丕厚着臉皮,大言不慚地說着。他向绯紗女子那裏斜眼一掠,卻又急忙飄開了目光,心中暗暗道:瑩兒啊瑩兒!爲夫知道這幾篇詩歌是你親筆創作的……但是“夫唱婦和”,今天爲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詩,在我這号稱“詩才無雙”的三弟面前奪回了幾分顔面和誇贊,你可要體諒爲夫的一片苦衷啊!
聽着曹丕的這些話,黃衫女子皺了皺眉頭,将有些驚疑的目光投向了绯紗女子。绯紗女子臉上卻波瀾不生,隻淡淡說道:“夫君說得不錯。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寫得清粹婉麗。宓姐,你且撫曲,我且吟唱,與子建、子丹他們共享夫君之超世詩才罷……”
黃衫女子應了一聲,雙手十指又在琴上緩緩撫了起來,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從她指間流淌而出——绯紗女子莺喉一動,淺淺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爲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绮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她這一次還沒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響亮,轉身向他大哥贊歎道:“大哥這首詩亦是用情極深、真摯動人!小弟聽了,心有共鳴、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幾乎亦要潸然淚下了!大哥你寫得真好啊!”
“這個……這個……三弟謬贊了!爲兄怎比得你詩才高妙。”曹丕在口頭上一邊假意謙虛着,臉龐上卻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态來,“三弟,面對聚賢閣中、芙蓉池上的種種美景,想必你胸中詩興亦是早已勃發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時抒寫出來,也讓爲兄等欣賞欣賞。”
曹植聞言,微微點頭,靜靜地擡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黃衫女子與绯紗女子,雙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閃,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獻醜了——小弟就以剛才兩位嫂子爲我等撫琴弦歌之景爲襯托,即興做了一詩:‘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夭姿豔麗,蓊若春華。紅顔晔晔,雲髻嵯峨。彈琴撫節,爲我弦歌。清濁齊均,既亮且和。取樂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詩做得真好!”黃衫女子聽了,盈盈含笑點頭贊道。绯紗女子亦是莞爾而笑,卻不多言。
曹丕一聽,心道:這子建竟拿他兩個嫂子入詩作賦,豈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給我一個難堪?他一想到這裏,心底便極不是滋味,嘴上也隻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達,才思敏達啊!爲兄佩服、佩服……”
他們正談之間,忽聽得雅間外面緩緩傳來一個沉實有力的聲音:“這些詩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絢麗有餘而意境稍稍清淺了些……”
雅間裏的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個個面面相觑。尤爲奇怪的是那绯紗女子,一聽到這個聲音便如同突遭雷擊一般芳容變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聲,霍地起身帶着曹植、曹真二人推開側門便闖出了雅間,循聲看去。隻見酒樓西角落裏一張方幾之旁,正靜靜地坐着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正含笑注視着這邊。
“你這狂生,竟敢妄評我家公子的妙詩!”曹真面色一凜,開口便叱。曹植卻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禮,斂容而道:“尊駕乃何處高士?我等謹請賜教。”
青衫儒士坐在幾側,左手握着一冊《史記》,右手拿着一隻酒杯,顯然乃是到這聚賢閣中飲酒讀史賞景的遊客。他聽了曹植的問話,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禮失禮,也談不上賜教。依在下之愚見,詩之可貴無非文理二字。文勝于理、絢爛可觀者,爲下等詩;文理相符、外秀内實者,爲中等詩;理勝于文、耐人尋味者,爲上等詩。在下聽了剛才貴座之間所吟的諸位公子之詩,确是詞麗韻暢、朗朗上口,可惜意淺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說長論短,姑且請出一首上等詩,讓三位公子自去比較一番。”
“很好。你且将那首‘上等詩’吟誦出來!”曹丕臉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詩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還不等他說完,那儒士已放聲吟道:“‘關東有義士,興兵讨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争,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諸位公子,這首詩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聽,不禁互相轉臉看了一眼——這青年儒士吟誦的正是曹操所寫的《蒿裏行》啊!就算他們有心挑刺,卻也不敢在這首詩上下手啊!真不知這儒士真的是敬賞曹丞相的詩還是故意用他的詩來搪塞他們?
“這詩妙在何處?”曹植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此詩滿懷憂國憂民之心,意境蒼涼激越,吟之令人心動如潮。”青衫儒士緩緩說着,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神情肅然,“當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仁人志士無不萦心系懷于濟世安民之大業,念念于茲,猶如鶴唳九臯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詩真是道盡天下賢才之心聲,凝足當世群英之情懷,四方士民聞而盡皆慨然思歸,可不謂之‘理勝于文、意境弘遠’乎?豈是那些兒女情長、清吟自娛的詩文所能比拟的”
“兄台此言真乃灼見,字字藥石、句句針砭!實在令在下爲之汗顔!”曹植面容一肅,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禮,“在下曹植,多謝兄台的切實指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