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這個孔融是在自尋死路!”司馬朗也點頭附和道,“曹操豈是那麽好得罪的?孩兒也覺得他實在是太過輕狂冒險了,簡直是不顧死活。”
“父親大人,孩兒卻不這麽認爲。”司馬懿從銀缽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裏拈來拈去,眸中閃動着灼灼精光,語氣卻深如古淵,“孩兒總覺得孔大夫此番跳到明處與曹操處處爲難,其用意絕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麽簡單。他可是曹操用來以‘尊漢平亂’之名義欺騙天下士民的一塊‘金字招牌’——如今這塊‘金字招牌’居然反客爲主,處處逼着曹操不斷拿出‘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實際行動來自我表白……這也真夠曹操喝一壺悶酒的。”
“對了,那個賈诩今天在朱雀池盛會上,爲何會與孔大夫發生口舌之争?他那幾句話聽起來似乎暗藏玄機啊!”司馬朗蹙了一下眉頭,疑惑地問司馬懿,“賈诩這個人一向寡言少語,待人接物表面上看起來謙恭有禮,然而,顧盼舉止之際總是隐隐透着一股讓人難以接近的陰森孤傲之氣。爲兄一直都覺得他是朝廷裏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大哥說到賈诩,小弟亦正對他頗感興趣。大哥莫非看不出來——賈诩今日在朱雀池盛會上的表現是在‘靜中思動’,開始徹底投靠曹丞相而爲自己謀求榮華富貴了?”司馬懿沉吟着慢慢而言,“他當衆巧妙指責孔融向曹操的輕肆發難之舉,一則似乎表現爲處處替孔融着想,二則實質上在爲曹操‘扳’回一點兒當衆丢失的顔面與自尊……曹操對他在自己孤掌難鳴之境送來的這一份無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賈诩這個人真的不簡單,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應付時局之劇變的分寸拿捏之到位,迥非尋常謀士可及!”
“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隻能做宗廟裏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講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馬朗繼續追問道,“二弟意下以爲如何?”
“大哥,您對這話又是怎麽理解的呢?”司馬懿淡淡含笑,迎着自己的這位兄長輕輕反問了一句。
“哦……爲兄的理解是,賈诩在暗暗勸谏曹丞相幹脆把孔融當做宗廟裏的祭品一樣禮貌雖存而暗加廢置。”司馬朗也不隐瞞,将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錯。賈诩的這句話裏确是含有這樣一層意思。”司馬懿道,“不過,他的這話裏也不僅隻隐含了這一層意思——依小弟看來,他這話裏還有一層更深的蘊意,那就是暗暗勸谏曹操把孔融變成‘瑚琏之器’一類的死物掃出朝廷,移入宗廟而永加摒棄。”
“死物?掃出朝廷?”司馬朗大吃一驚,“難道他竟在勸谏曹丞相要對孔融下……”
“不錯。所以,小弟一直認爲這個賈诩絕非等閑之輩。他這樣的勸谏之言表面上看起來模棱兩可、似是而非,而實質上巧妙之極,無疵可尋——一方面,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時間内便領會到這話中的隐隐殺機而暗下決心;另一方面,他又能讓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漢室名士大夫隻聽到他的說辭中遊移圓滑的一面,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話裏的最深蘊意,從而逃過他們的口誅筆伐……”司馬懿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一種破解“天書”謎底般的隐隐興奮,“唉!像賈诩這樣以三寸之舌而殺人于無形的謀士才最是可怕!他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簡直是陳平再世……老實說,在許都朝廷裏能夠碰到賈诩這樣的謀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
“二弟,賈诩堪稱‘陳平再世’是不假。不過,你也别太誇大了他的水平。曹丞相聽不聽得進他這番勸谏之言,依爲兄之見,尚在可否之間也。”司馬朗微皺着眉,搖了搖頭,“真要除掉孔融,曹丞相恐怕會得不償失。”
“但是,大哥,據目前的時勢情形來看,曹丞相已然對孔大夫動了殺機——而且連賈诩這樣狡猾的謀士都點出了孔大夫非除不可,難道曹丞相自己還會沒認清這一點兒嗎?依小弟之見,曹丞相如今隻是在選擇一個最适當的時機出手罷了。”司馬懿并不随口敷衍,仍是直抒己見。
“唔……這樣看來,賈诩是準備徹底投靠曹操而與漢室爲敵了……懿兒講得對,憑着他的智謀與手段,這個賈文和(賈诩字文和)一定會成爲曹操身邊陳平之流的心腹謀臣。”司馬防道,“賈诩這個人陰森叵測、機變無窮,我們司馬家對他應以盡量拉攏、交好爲上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與他正面交鋒。”
“是。孩兒們都記得了。”司馬朗、司馬懿齊齊應了一聲。
“懿兒,你且繼續爲爲父講解曹操謀取天下的三步大略所遭到的第三層阻力是什麽罷。”司馬離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紫檀木棋枰,向司馬懿看了一眼。
“好的。父親大人,這第三層阻力麽……”司馬懿将那第三枚黑玉棋子輕輕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那第三枚白玉棋子右側,不緊不慢地說道,“便是各據兵衆的四方諸侯對曹操合縱連橫、聯手抗衡。江東孫權、荊州劉表與劉備、益州劉璋、關西韓遂、漢中張魯等都是曹操勢力擴張的幾個重要對手。其中尤以江東孫權、荊州劉表與劉備這兩股勢力最令曹操頭痛。倘若他們聯成一氣、抱成一團,曹操欲想在有生之年一統四海獨攬天下,實是水中望月、難以企及。”
“荊州劉表和劉備固然令曹丞相十分頭痛,但那江東孫權尚是乳臭未幹的黃毛碧眼小兒,豈堪與曹丞相爲敵?他最多亦不過是個冀州袁尚、袁譚之流的中人之材罷了!”司馬朗有些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更何況江東真正主事的張昭又是一介華歆、王朗之流的文臣雅士。江東儒臣中又有幾個善于用兵打仗的?你瞧華歆、王朗那兩位名士,坐而論道倒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絕,起而行道則是丢城棄池、倉皇而逃。”
“大哥,江東孫權本人的真正情形,小弟确是不太了解。但是就憑此次他派出的這個特使的一切表現來看,江東之境其實不乏高明卓異之士。”司馬懿認真地說道,“那個魯肅外表謹厚沉樸,實則精明内斂,居然一見曹操便極力挑動他首攻荊州,那一套李代桃僵、移禍荊州的縱橫捭阖之術實是非同小可!此人善于觀時察變、處處留心許都動态,說不定他一回江東之後馬上又會轉換面孔,立刻勸說孫權與荊州聯手共抗曹操也未可知。總之,江東方面最是可慮。大哥,您今後還要将丞相府裏有關江東方面的一切資料和密報多多送予小弟查閱忖量才行……”
司馬朗這時倒不再與他刻意争辯了,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好了,這第三層阻力的詳細情形你就不必多說了。”司馬防擺了擺手,繼續追問道,“曹操謀取天下之三步大略最後遭到的第四層阻力又是什麽呢?”
司馬懿的目光投注在那張紫檀木棋枰之上,臉上浮起了一片濃濃的笑意:“孔子有雲:‘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颛臾,而在蕭牆之内也。’——這第四層阻力便在他們曹家内部!”
“在曹家内部?”司馬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愕然地問了一句。
“哦……爲父明白了,懿兒的意思大概是指曹家将來有可能重蹈河北袁氏諸子争嗣、内亂大作的覆轍……”司馬防若有所悟,緩緩點頭,“懿兒,你懷疑曹操若立他的三子曹植爲嗣,則必會引起他的長子曹丕、次子曹彰心中不平而憤起奪嗣?”
“不錯。”司馬懿目光一轉,向司馬朗問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遊處甚久,應該對曹操諸子有所了解。你覺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這三位公子的個性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呢?”
“唔……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詩才不俗,倒也沒有什麽别的短處,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狹,胸襟度量不夠豁朗大氣……有一次辛毗給相府諸位公子分配月例開支的玉帛和铢錢,好像給他少送了一塊玉璧,他後來硬是不依不饒地逼着辛毗火速補足了才算了事。當然,依爲兄瞧來,他也不是貪圖那麽一塊玉璧,他自己都說得振振有詞嘛——‘玉璧事小,然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歡别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司馬朗回憶片刻,又徐徐道來,“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歲起便周旋于行伍之間,倒頗有大将之風,性情耿直磊落。至于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會上已親眼見到了他的才藝風采,隻怕稱他爲‘一代完人’也不足爲過。根據爲兄平日裏的觀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關系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關系有些疏遠,大概是曹丕認爲他這個二弟隻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輕視罷。”
“唔……很好,很好。”司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響,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徑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頭,仿佛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勢前進的方向,瞬間将棋盤上的局勢“扳”了過來。“如此看來,他們曹家所遭到的這第四層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個莫大契機!這可真如俗諺所雲:‘再堅固再牢實的城池堡壘,也害怕被人從其内部予以攻破崩裂’……”
司馬懿血濺聚賢閣
五月之末的許都,燥風習習,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躍金奪目,凫飛鶴舞;岸邊則是玉柳飄飄,蟬歌嘹亮,聲聲入耳。卻見那叢叢綠蔭飄拂之間,一座青磚碧瓦的精緻酒樓,森然而立,令人望之涼意頓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