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諸君以爲如何?”
棚堂之内一時變得肅靜異常,隻聽得習習涼風吹着四面的碧紗布幔發出的“呼啦呼啦”之音。
“好詩!”
“雄壯沉峻!”
“慷慨動人!”
……
四座裏喝彩聲大作,就似一波波浪潮,久久激蕩不息。那個馬騰也用洪鍾般的大嗓門稱贊道:“丞相大人這詩寫得真好——就是我這不通文墨的關西老漢聽了,也不禁覺得胸中氣血奔湧、豪情大發!”
曹操聽着四下裏如雷震耳般的誇贊稱頌之聲,一手撫着須髯,得意揚揚地向衆臣僚們顧盼颔首着,仿佛眉梢間都溢滿了笑意。
正在這時,孔融冰冷而有力的聲音蓦地打破了這一片喝彩之音:“曹丞相這首詩作得好是好,可惜意境有些不太吉利……”
他此言一出,四座一片訝然,人人面面相觑、盡皆失色。
隻見荀彧面色一變,遙遙向孔融斥道:“孔大夫怕是又貪杯喝多了罷?左右侍從,且扶他下席去吧。”
孔融聽得荀彧這麽一斥,臉上肌肉微微一陣抽動,雙眼裏竟瑩瑩然閃出幾點星光——終于一咬牙,還是豁了出去,開口緩緩道:“詩文若金玉,人人皆可賞。瑕疵豈可掩?留待明者講!”
荀彧卻不管他,隻是催堂下的侍從上來快快扶他出去。司馬懿心頭一動,正想着自己該不該上前亦跟着他們去扶孔融——一轉眼間,竟看到楊修早已站了起來,與辛毗一同向孔融走了過去。不知怎的,司馬懿腦際靈光一閃,暗暗留了一個心眼,偷偷瞥向高坐紫木方榻的曹操。隻見他的面色這時竟然顯得深如大海,半絲波瀾也未曾泛起。司馬懿心念一轉,便沒有站起身來。
“好一個‘瑕疵豈可掩?留待明者講’!辛毗、楊修,你們退下。”曹操右手一揚,場中立刻靜了下來,被荀彧召到堂門邊的侍從們也個個弓背彎腰地退了下去。他雙眼目光閃灼如電,直射得别人不敢對視,在孔融臉上盯了片刻,沉沉開口言道:“本相這篇《短歌行》有何瑕疵?還請孔大夫不吝指教。”
孔融毫無懼色,迎視着曹操的灼灼目光,身形一正,衣襟一整,肅然講道:“丞相大人的這篇《短歌行》格調高古、氣韻深長,确是詩中極品。然而,從整篇詩的意境來看,丞相大人先有‘對酒當歌、鼓瑟吹笙’之縱興,一變而成‘越陌度阡、契闊談宴’之恬怡,最後一折轉爲‘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之孤凄……句句段段所蘊之文氣層層跌宕,愈趨愈下,這不是‘月盈則虧,器滿則覆’的不祥之兆又是什麽?莫非此乃上天在冥冥之中用這篇詩作暗暗警醒丞相大人須得戒于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
曹操聽了這一席話,默默撫着胸前那縷縷須髯,面沉如潭,若有所思,久久不語。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才高高舉起雙掌,緩緩拍響:“很好,很好。本相今日非常感謝孔大夫的深切教誨——這樣罷,爲了以示本相‘戒于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決心與誠意,本相自願将陛下所賜的武平縣封邑辭讓出來,獻給皇宮大内作爲陛下專屬的收租納賦之禦産……孔大夫以爲如何?”
“如此甚好!”孔融立刻接口便道,“丞相大人此舉上合天心、下順民意,極富賢相之風——孔融代社稷蒼生謝過丞相大人了!一切還望丞相大人心迹如一、始終如一、守節如一才好!如此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接着,他長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諸位臣僚深深躬身環施一禮,面色平和地說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态,有失君子溫潤清和之風,讓丞相大人與諸君見笑了。孔某不勝惶恐,就此恭辭而去,還望丞相大人與諸君海涵。”
說罷,他緩步便往棚堂大門口處走去。身後,留下了一片長長的莫名的沉寂。
剛走到棚堂門口,他腰間系着的丹鶴形羊脂玉佩突然掉落在地,“叮當”一響,頓時摔得碎成了數塊。
坐在左側席間的散騎常侍賈诩微微皺了皺眉,終是按捺不住,緩聲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佩碎了!”
孔融聞言,即将邁出堂門的腳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裏靜了片刻,一直未曾回頭,面龐朝外遠眺着,隻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雖清脆易碎,而終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雖堅剛耐磨,而終不得玉之質!”
“哦?”賈诩雙眉向上一挑,臉頰卻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熱了。他知道這是孔融在隐隐譏刺自己“五姓家奴”、臣節不終的過去,心頭暗暗一怒。于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裏一投,悠悠歎了一口氣:“再好的玉,若是不能爲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種解脫。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隻能做宗廟裏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
“不錯,不錯。此正吾心之所願也!”孔融聽罷,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徑自去了。
他剛一出門,荀彧面色一正,便向賈诩徐徐責道:“賈君,您這話可有些失之于薄了……”
賈诩拿眼遠遠地瞧着曹操,口裏卻向荀彧呵呵笑道:“荀令君别太當真了,賈某剛才隻是順着孔大夫他自己的話就玉論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與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對接,遂又彼此移了開去。他滿臉沉郁,一直用手撫着須髯,隻向賈诩默默颔首不語。
司馬懿在長席下首聽着賈诩這幾番似鹹非鹹似淡非淡的話,額角冷汗涔涔而下。久聞這個“謀略鬼才”賈诩詭計多端、機深刺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竟于不動聲色之際已将凜凜白刃懸于孔融項上,這一份陰深刁辣當真令人不寒而栗。這丞相府中,委實是高手如雲、俊才如星,自己要認真學習的地方還多着呐。
荀彧也察覺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對頭,于是雙手一拱,向曹操肅然進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辭雖有差池,還望您多多海涵。當年孔大夫進直言谏于大将軍何進,丞相大人所親見也。何進當時起了妄誅之念,荀某曾出言勸谏‘孔君有高德重名于天下,将軍若有意造怨于此人,則四方之士知之無不引領而去矣。莫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于海内。’以何進之粗愚庸劣,其時終能釋懷而禮敬孔大夫,何況丞相大人之恢宏寬容、淵深海闊乎?荀某今日仍以當日之谏言複進于丞相大人,還請丞相大人嘉納!”
曹操聽了,神情微微一怔,側頭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孔大夫剛才的诤言與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藥’,本相謝之尚且不及,豈有他念?您多慮了……”
他這麽一說,全場緊張而壓抑的氣氛頓時爲之一松。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視了曹操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盯向坐在自己身側的郗慮,意味深長地說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謝過曹丞相的寬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讀經書,應該知道《黃石公?三略》裏有‘傷賢者,殃及三世’這麽一句話吧?”
“唔……令君大人說得是,說得是。”郗慮臉上不知怎的漲成了一片醬紫色,急忙舉杯向荀彧敬來,借勢把話岔了開去,“來,來,來,郗某爲令君大人的撫和群臣、甯一衆心的無言之功敬上一杯……”
一人一口酥
“哎呀!哎呀!”坐在荀彧對面的馬騰忽然伸掌一拍右膝,大聲喊道,“馬某适才隻顧自己飲酒取樂,倒把一件要事忘了!”
曹操雙眉一挑,向他看了過去,淡淡笑道:“馬将軍有何要事?”
“請丞相大人且容馬某稍後告知。”馬騰朝曹操抱拳一禮,又向侍立在棚堂之外的自家仆從呼道,“爾等且将那方銀盒拿進來!”
一陣步履之聲響過,馬府仆從将一方銀盒放到了馬騰面前的桌幾之上。他恭敬至極地用雙手捧起那方銀盒,向曹操呈獻而上:“此乃馬某敬獻給丞相大人的區區一點兒心意,還望笑納!”
曹操微一示意,辛毗從旁上前接了那銀盒過來,給他當面打開,隻見裏邊盛滿了一盒似乳非乳、似漿非漿的濃稠晶液,通體渾然瑩白,甜香四溢,煞是誘人。
“這是……”曹操不禁一愕。
“丞相大人,這是我們邊塞之地獨有的美味絕品——鮮牛奶酥!”馬騰滿面笑容,向他細細介紹道,“這奶酥乃塞北花牛所産,其味甘甜可口、馨香宜人,最是培人元氣、養人體質的寶貝。丞相大人,您嘗一嘗就知道了。”
“哦!鮮牛奶酥?那牛身上也能擠出這樣的東西來?”曹操将那盒鮮牛奶酥細細看了半晌,欲待用匙舀了來吃,又怕這奶酥中含有毒物;欲待放下不食,又怕被旁人觑破而譏笑自己膽小。他思慮片刻,便提筆在那銀盒側面寫了“一合酥”三個小字,然後吩咐辛毗道,“你且送去給在座諸君傳覽一下。”
衆人依次觀賞着那銀盒中的鮮牛奶酥,個個嗟歎不已,一路傳将下來,最後到了楊修與司馬懿這一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