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又伸手一指坐在楊修下側的那一位黑袍青年,繼續介紹道:“那位公子乃是前京兆尹、騎都尉司馬防大人的次子,嗯,也就是本相府中司馬朗主簿的二弟——司馬懿!司馬二公子乃是儒學世家出身,又曾擔任過河内郡上計掾,不僅精于庶務,而且深通典章義理之學,堪稱文武全才。現在,他正任本相府中的文學掾之職。”
聽得曹操這一介紹,郗慮、華歆、鍾繇等人更是一驚:久聞司馬朗有個二弟司馬懿志大才廣、剛明雄毅,當年任河内郡上計掾時便能以肅貪除奸爲己任,一舉鏟除杜傳、袁雄等豪強奸黨,實在是非凡之器、棟梁之材!數年之前,曹操就曾三番五次派人前去征辟過他——隻因他身犯風痹之疾未能應辟。不料到了今年,曹操居然還是将他征辟入府,這也足見曹操不達目标誓不罷手的收攬人才之道了。
右側長席之上,荀彧、楊俊面現笑容,親切地向那黑衫青年打過了招呼。楊俊還轉過頭來對韓嵩推介道:“韓大人,這位司馬二公子乃是楊某平生所遇見的諸多青年才俊當中,最爲卓異的一個……”
這時,卻見司馬懿帶着一臉腼腆的笑容,謙恭得近乎拘謹地站起身來,向在座諸位大人環揖了一禮,然後垂眉斂目地坐了下去。
韓嵩一邊不以爲意地聽着楊俊對司馬懿的誇贊,一邊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幾番司馬懿,心底暗暗道:這小子看起來很有些木讷,哪裏有什麽出奇之處?不過就像還沒有怎麽開竅的“書呆子”嘛。
司馬懿剛坐下沒多久,楊修卻站了起來,将《治道集》還給了席側的侍婢,讓她奉還給了曹操。他雙眉一挺,正視着韓嵩,傲然說道:“楊某先前以爲韓大人帶來的這本《治道集》有何妙語卓見,原來不過是滿篇平平之詞而已!”
“楊公子何出此言?我荊州諸名士縱是‘卑之無甚高論’,亦容不得你這般輕貶!”韓嵩一聽,面孔頓時漲得通紅。
“不瞞韓大人,你這《治道集》中的章句,我中原人士自孩童時便已耳熟能詳,實乃教人識字啓蒙的流俗之書。”楊修迎着他咄咄逼人的質問,毫不退卻,微微笑道,“楊某雖已年近而立,幼時也曾熟讀此書——丞相大人在上,您從這書中随意抽出幾章來考一考楊某,楊某自信還能背誦得出來。”
“你……你說什麽?”韓嵩已是氣得連胡須都快翹起來了,用手隔空指着楊修,竟自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曹操也是一臉詫異:倘若這本《治道集》真是書塾中間教人識字啓蒙的讀物,那他身在中原怎麽會從沒讀過呢?楊修隻怕是有些胡說了。他略一思忖,便翻開那書冊,抽了其中的第三章,讓楊修當場背誦。
“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馬爲策己者馳,神爲通己者明……”楊修将頭一仰,侃侃誦道,“明君之治,不患人之不己知,惟患己不知人也;不患外不知内,惟患内不知外也;不患下不知上,惟患上不知下也;不患賤不知貴,惟患貴不知賤也……”
“停!”曹操聽到這裏,右手一揚,又道,“你且背誦此書第五章來給大家聽一聽。”
“人莫不有賢愚,才莫不有奇拙,識莫不有深淺,事莫不有窮竭。善用人者,必盡其賢愚;善用才者,必盡馭其奇拙;負遠識者,必預得其淺深;善治事者,先已能判其窮竭。故而,假人之長以補其短,識人之才以發其用,方爲用人行政之訣。正所謂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純白之裘者,皆取衆白而合一體也……”楊修略一回憶,毫無遲滞,便又順口背誦出來。
在座的郗慮、華歆、王朗等博學鴻儒們聽了,個個面現驚容:這些段章句句精妙隽永、文采斐然,豈是普通的教人識字啓蒙之書可比?但是,又瞧見楊修如此倒背如流,亦實非熟讀此書者不能也。
曹操連考了楊修五六章,楊修都背誦得一字不差。他隻得放下《治道集》,向韓嵩攤開雙手笑了一笑,道:“韓大人,看來楊公子說的是真的。”
“怎麽……怎麽會這樣?真的怪了……這些文章都是我們自己深思熟慮之後寫成的啊……”韓嵩頓時怅然若失,一下跌坐在席位之上,喃喃自語着,怎麽也不肯相信眼前所見。
“司馬公子,你講一講看。”曹操忽然點了司馬懿的名,“你和楊公子年紀相仿,他在童蒙之時讀到的這本書——你也應該讀過的,你應該會有些印象罷?”
“這……”司馬懿極爲恭敬地垂手站起,慢慢答道,“說起來讓諸位大人見笑了,在下家教甚嚴,家父一向隻讓在下攻讀《易經》《論語》《孟子》《荀子》等大本大源之典籍,從來不許在下亂看其他雜書的。”說到這兒,他語音一頓,忽地擡起眼來平視着對面而坐的韓嵩,徐徐又道,“不過,剛才在下聽到楊兄背誦那本書第五章‘人莫不有賢愚……假人之長以補其短,識人之才以發其用……’這一部分内容時,感到其中似乎有些不夠細緻精到之處,冒昧地欲以一孔之愚見而恭請列位大人指教。”
“司馬公子認爲這本《治道集》中的章句尚有不足之處?”曹操饒有興味地看了看他,“你且指出來給我們看一看。”
“在下遵命。竊以爲,‘假人之長以補其短,識人之才以發其用’這段論述着實精辟。然而,執柄用人者最需要的乃是具體可行的方法。有了具體可行的切實方法,加入理論之中才能真正算得上細緻精到。”司馬懿話音不高不低,娓娓道來,“在下曾經總結出識人選才有這樣八條觀察之法:習則觀其所言,閑則觀其所好,富則觀其所養,貴則觀其所交,賤則觀其所不爲,貧則觀其所不取,臨機則觀其所決斷,逢難則觀其所執持。這便是在下的管窺之見,讓丞相和諸位大人見笑了!”
“哪裏!哪裏!”曹操聽了,不禁一掀須髯,十分高興地說道,“河内司馬氏果然是家學淵源淳厚,名不虛傳啊!司馬懿,你這‘八觀’之法,可謂盡得識人選才之精要——崔西曹、毛東曹,你們二位以爲如何?”
崔琰、毛玠都是執掌相府内外人事大權的重要官僚,選賢任能正是他倆的職責所在。聽到曹操這麽問,崔、毛二人急忙起身答道:“司馬公子所講的‘八觀’之法甚是精當,我等自當銘記在胸并遵而行之。”
司馬懿一聽,神情倒是顯得非常惶恐:“丞相大人、崔大人、毛大人……這番言語,在下如何當得起?在下才疏學淺、班門弄斧,請列位大人務必原諒才是!”
“唔……你不要這麽拘禮。”曹操大手一揮,止住了他,“我這丞相府中議事行政最是開明的,你的點子講得對,無論你是多麽的年輕位卑,該獎賞的一定要獎賞;你的點子講錯了,無論你是多麽的資深位高,該批評的一定要批評。你今天講出的這‘八觀’之法,是值得提倡和推廣的。東曹署、西曹署下去後要拟個條陳發下去施行。”他吩咐完畢之後,又向韓嵩笑道,“韓大人,您對剛才楊公子、司馬公子的表現有何高見?”
韓嵩很知趣地起身拱手作禮道:“丞相府内果然是人才濟濟!單憑楊公子、司馬公子二人的才思學識,已讓韓某甘拜下風!我荊州荒僻之域,所生之才與中原風流名士相比,實乃螢火之與日月争輝,自取其辱乎!”
曹操本來就是想用自己麾下的名士大夫,壓住韓嵩自荊州挾來的些許桀骜之氣,此時見他既已在表面上有所稱服,便哈哈一笑,撫須說道:“韓大人言重了!言重了!……”笑語之際,瞥向楊修、司馬懿二人,目光中頗有贊賞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