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目光也緩緩掃視過來,在荀彧下首的那個空席位盯了片刻,臉上肌肉突地隐隐抽搐了幾下。
廳堂上的人都知道,這個空席位是丞相大人特意留給太中大夫孔融的。事前,丞相大人吩咐主簿司馬朗專程送帖上門邀請他前來赴宴的。但不知爲何,孔融卻遲遲未曾到席。
來賓們基本上都到齊了。曹操看了一眼廳角的沙漏鍾盤,現在已經是戌時中刻了,可是孔融的那個席位依然空空如也。
正在這時,廳門處閃進一個人影來,原來是丞相府副長史辛毗,他是半個時辰前曹操專門派去接請孔融的。然而,廳中諸人往他身後一看,哪裏有孔融的身影?
曹操見狀,一下便拉長了臉,面色頗有些難看。廳中衆人立刻安靜了下來,誰都不敢再出聲談論什麽了。
瞧着辛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曹操沉着臉也不吱聲,隻是伸手指了指左側長席上董昭下首的一個席位,讓他坐下來先休息一會兒。
辛毗拿起席前木幾上的陶杯,喝了一口清茶之後,用袍角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才微微喘着氣向曹操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他……他今晚有事來不了了……”
廳中諸人聽了,不禁齊齊一驚:這孔融有什麽事竟然比參加曹丞相的慶賀宴更重要的?是什麽樣的事兒能讓孔融借故推托不來?
“他有什麽事兒?”曹操訝然失聲,“——莫非孔大夫猝然得了什麽急症?若是如此,本相倒應該到他府上去探望一下呐!”說着,右掌一按身前的桌幾,便欲從紫木方榻上站起身來。
“丞相大人……”辛毗面色微變,猶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孔大夫倒沒生什麽急症。屬下剛才去他府上,見到孔大夫似乎正在接待陛下派去向他請教義理禮法之學的議郎趙彥呢……”
“哦?原來是陛下派趙議郎向孔大夫請教義理禮法之學啊?”曹操聞言一怔,頓時身形一停,慢慢坐回了榻上,面上若有所思,“還是陛下的事兒要緊些呀!既然孔大夫正在答複陛下的求教,那麽我們就不必再去打擾他了——宴會開始罷!”
他一邊淡淡地說着,一邊暗暗向侍立在大廳一角的揚武中郎将曹洪使了個眼色。曹洪會意,立刻悄悄退了出去,派人去監視孔融和趙彥他們了。
聽得曹操此言,廳堂内幾乎凝固了的空氣頓時爲之一松。不少臣僚原來緊張的表情都随即生動了起來,紛紛誇贊丞相能以陛下爲重,度量宏大,實非常人所能及。隻有尚書令荀彧側過頭去看了一下孔融空着的那個席位,眸中掠過一抹淡淡的憂色。
南陽卧龍——諸葛亮
曹操一捋颔下須髯,揚聲哈哈一笑,忽然開口說道:“不瞞列位大人,本相今日除了宴請諸位同堂共樂之外,還邀請了一位來自荊州的名士——韓嵩韓大人!”
“韓嵩大人?”廳中臣僚們紛紛愕然。對韓嵩這個名字,他們并不陌生:他是荊州牧劉表手下最重要的心腹謀士之一,不知爲何卻突然來到了許都?而且,看來他一入許都,居然還沒去向朝廷有司報到,便徑自來谒見了曹丞相,這事兒可真有些異乎尋常。
看着衆人遲疑不已的表情,曹操捋着自己的須髯,哈哈笑道:“諸君有所不知,韓大人此番進京,除了是代表身爲漢室宗室的劉表前來向陛下進貢之外,還有一些機密要事須辦。所以,本相隻得以丞相之尊代表朝廷先行接見了他,對他所要求之事亦給予了臨機處置——希望諸君不要多心才是。本相的一切所作所爲,都是爲了朝廷一統天下、肅清四海的萬世偉業能夠功成圓滿!”
郗慮一聽,急忙轉過頭來左右一望,向荀彧、鍾繇、華歆、王朗、楊俊等人示了示意。荀彧與他的眼神一接,目光裏閃過一絲隐隐的不滿,不顧他繼續連使眼色,兀自坐在席位上一動不動。見到身爲宮廷“内相”的荀彧尚且并無舉動,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跟着郗慮有所響應。
“令君大人……”郗慮不禁漲紅了臉,側頭向荀彧附耳過來,“咱們應該對曹丞相如此操勞國事有所表示才是……”
把這一切情形都瞧在眼裏的曹操略一思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正了正臉色,帶着幾分軟和的語氣向荀彧說道:“呃……令君大人啊!韓嵩到許都來的那天,本相本來是吩咐他先行到您的尚書台那裏去登門報到的,但是那天您正忙着爲各州郡拟定供糧繳稅的任務分配計劃,本相怕他擾了您的公務,便将他留在丞相府這邊臨機處置了。”
聽着曹操的這番解釋,荀彧沉滞的面色這才徐徐緩和了過來,猶如春風融冰,現出一片暖意。他身形一起,郗慮、華歆、鍾繇、王朗、賈诩、楊俊等高卿大夫們也急忙跟着齊齊站起,在他的帶領之下齊聲稱道:“丞相英明睿智、公忠體國、日理萬機,我等恭服不已,豈敢妄生他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難得諸君深明大義,本相在此謝過了!”曹操連忙起身深深還了一禮,然後伸手向外一招,肅然吩咐道,“有請韓嵩大人登堂!”
他話音剛落,便見堂門外一名侍從領着一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青袍長者走了進來。不消說,他便是韓嵩了。
韓嵩在廳堂之上恭恭敬敬地向曹操先行躬身一禮,然後又向坐在他兩側長席之上的名臣大夫們抱拳環揖了一圈,神色自若地平身站定,舉手投足之際不失一派凜凜風骨。
“韓大人,請上座!”曹操面帶微笑,伸掌拍了拍自己所坐的木榻左端,又用手向他招了一招,“來!到本相身邊坐!”
“這……”韓嵩微微遲疑了一下。而坐在曹操右側的朝廷高官和坐在他左側的相府僚屬們頓時吃了一驚:丞相大人竟和這韓嵩平起平坐,其收攬人心的功夫當真是做到了極緻!
曹操見韓嵩遲遲不肯上來,便又催了一聲。
韓嵩定了定臉色,肅然還禮道:“曹公讓座,意在荊州——隻怕韓某不敢享此殊榮啊!”
廳中諸人聞言,齊齊又是一驚,心道:這韓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一眼就看穿了曹丞相禮敬于他的用意,卻不知曹丞相又當如何回應?
隻見曹操并不生氣,反而撫須長笑一聲,極爲自負地說道:“韓大人說錯了。在本相心目之中,區區荊州八郡之地算不了什麽。千裏河山、萬鬥金谷,于我也是如探囊取物。而賢士俊才方爲百世難得之珍!憑着韓大人深明大義之心、赤誠爲國之舉、卓爾不群之才,本相甯願用十座城池換取你效忠朝廷!”
此語一出,廳中郗慮、鍾繇、毛玠、崔琰等人驚得張口結舌,以爲自己聽錯了曹操的話。隻有荀彧雙眉微微一揚,深深看了一眼曹操,暗暗颔首贊許。
那左側長席末尾位置上的黑袍青年本來一直是微低着頭恭坐不動,聽了曹操這番話,身形似是微微一震,但在一瞬間便又恢複得端靜如山,讓人看不出他心中任何波動。
見到廳中諸人的遲疑之情,曹操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說道:“諸君以爲本相是在随口謬贊韓大人麽?曹仁,你把韓大人守正不移、獻忠朝廷之舉講來給諸君聽一聽。”
現任厲鋒校尉的曹仁從廳門口處邁步跨到廳堂中央,與韓嵩并肩而立,雙拳一抱,向曹操施過一禮,講道:“十日之前,劉表欲遣韓大人進貢朝廷,同時密告于他曰‘如今天下大亂,未知所定,曹公奉天子、擁衆士、平袁紹、任丞相,韓君此番北上須爲本牧察時觀變。’大人當時回答得大義凜然,道:‘聖達節,次守節。夫事君則爲君,君臣名分若定,須以死守之。韓某于今策名委身于侯爺麾下,唯侯爺之所命,雖赴湯蹈火,死固不辭也。以韓某觀之,曹公秉政肅明,必濟天下。侯爺若能上順天子,下歸曹公,必享百世之利,荊州實受其佑,則韓某此番出使進貢才有意義;而侯爺若心無定見,便遣韓某赴京出使,天子若賜封韓某一官半職,則韓某便從侯爺之部曲變爲朝廷之命官矣,日後恐難再爲侯爺效命了。韓某于此有言在先,還請侯爺三思而定,不得有負韓某。’此言講得甚爲懇切,劉表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派遣了韓大人前來許都進貢……”
“聽一聽!你們聽一聽!”曹操用手指了指韓嵩,慨然而道,“當今天下尚未底定,四方諸侯割據,挾私自立者多而忠順守節者少。倘若各地諸侯人人都能像韓大人這般深明大義、獻忠朝廷,本相又何必身犯矢石,興師勞民大動幹戈乎?諸君,對韓大人這樣的忠貞守節之士,你們認爲應不應該重重嘉賞以旌其志?”
“應該!應該!”座上諸位高卿大臣紛紛應道。
曹操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臉向荀彧說道:“荀令君,請您明日早朝時向陛下奏明此事,就說韓嵩韓大人能于衆濁之中獨守其清、鐵骨铮铮、盡忠于國——依本相之見,應當冊封他爲侍中之官,同時兼任零陵太守。荀令君對此意下如何?”
荀彧端坐席上,沉默片刻,才慢慢應了一聲:“可。”
“如今韓大人便是朝廷二品要員了,這侍中之官論秩級堪與劉表的荊州牧比肩而立——你回荊州之後,劉表亦不能強你屈禮而事了。”曹操哈哈笑着,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木榻左邊,“韓大人——不,韓侍中,恭請上座罷!”
卻見韓嵩恭然一拜,緩緩道:“既然朝廷和丞相大人已有意任命韓某爲天子近臣、内廷要員,可謂恩澤深渥。韓某在君爲君,在朝爲朝,此番返回荊州之後,必定盡力說服劉荊州歸順朝廷、盛享福祿,以此回報朝廷和丞相大人的拔擢之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