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又轉頭瞧向張春華,道:“你且将大哥這信函繼續念下去,瞧瞧最終曹司空是如何決定的。”
“好的。”張春華又拿起那信函慢慢念道:
……曹司空遂召集群臣朝議此事,鍾繇、郭嘉、賈诩等均以爲此舉尚可,唯有荀令君進言谏道:‘如今袁紹新敗,其衆離心離德、潰不成軍,司空大人宜乘其困,一舉而底定之;倘若司空大人輕棄兖州、豫州之要沖而遠赴荊州征伐,則隻怕袁紹乘虛而尾襲司空大人身後,屆時未免有噬臍之悔也!’曹司空閉門慎思數日,終于采納了他這番谏言,決定半月之後揮師而上,再剿河北……
司馬懿聽着,這才漸漸舒展了眉頭,深深贊歎道:“荀令君謀無瑕疵、算無遺策,而曹司空又能以赫赫之尊而屈己從人、從善如流——看來,這靖平四海、中興漢室的大業,在他倆的通力合作之下,已是指日可待了!”
“夫君如此誇贊和推崇曹司空、荀令君,其實是你自己太過謙虛了。依妾身之見,夫君你的深謀明斷、雄才大略絲毫也不在他二人之下!”張春華卻将手中信函一卷,看着他正色而道,“其實妾身也是有些懂得夫君的心思的:你一心想效忠漢室,卻又不願屈身依附于某個權臣而失了自己的清峻之節,所以一直按兵不動,甘願在河内郡當一個小小的上計掾以觀時變。否則,以夫君的聰明才智,早就已經飛黃騰達了!有些事,夫君是不屑而爲的。然而,妾身也要提醒夫君一下,當今漢室宗族之中,其實并無一人可以濟事。劉表據荊州之險,僅能勉力自保,不圖進取,坐以待斃;劉璋固守巴蜀,虛擁兵衆,卻無遠志,不足以成就大業;劉備雄心勃勃,卻乏治軍安民之才,身邊又無良輔,終日遊走四方,竟無立足之地。而各路諸侯擁兵自重,你争我奪,隻爲了‘權勢’二字,誰又想到了天下蒼生的安危?現在,多麽需要一位胸懷大志、腹藏良謀、熟知天下利弊、善解民間疾苦、治國平天下的大英雄出來收拾亂世啊!妾身以爲,夫君就應該成爲這樣一位英雄!”
張春華的這番話,既夾雜着她悄悄聽來的父親張汪平時對時局的觀察之言和對司馬懿的評價之語,又飽含着自己對司馬懿的真摯期許,雖有不盡不實之處,但竟也讓司馬懿聽得熱血沸騰、興奮不已——他興奮的是她能有如此的高見和抱負,居然和自己的夙願不謀而合!從這一刻起,他開始對張春華刮目相看了。
然而司馬懿又是何等深沉隐忍之士!他暗一沉思,心念倏定,假裝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用手撫着那僵直如木的雙腿,黯然而道:“春華妹子,你看爲夫這般情景,自救尚且不易,又談何匡時濟世、治國平天下啊?”
“夫君勿憂。春華一定千方百計治好你的腿疾。”張春華靜靜地凝視着司馬懿的面容,堅定有力地說道,“倘若天不遂人願,夫君亦可安坐于輪椅之上,指揮若定,自能經邦定國!春秋時期的名将孫膑不也是雙足被廢嗎?但絲毫無礙于他智計百出、輔齊削魏,終成赫赫功業!”
司馬懿聽到此處,隻覺眼眶一熱,淚珠兒幾乎便要奔湧而出了!
袁紹兵敗身亡
這天夜裏,萬籁俱息。張春華打發了下人們盡行回房歇息,然後端着一盤茶點進了卧室,準備服侍夫君讀完典籍之後好好睡下。
她剛一推開室門,隻見裏面一團漆黑:“夫君!你怎麽沒點燈啊?”她輕呼了一聲,便去摸索屋角的燈台,慢慢地她的雙眼也适應了室中的黑暗:卻見模模糊糊之中,那方榻床之上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個人影!
“你……你是誰?”張春華立時吓得秀眉倒豎,駭然失聲之際,當啷一響,手中的托盤跌落在地,杯兒碟兒的全被摔碎!
“是我。”司馬懿的聲音徐徐傳來,顯得那麽清晰而又沉笃,仿佛他已在這黑暗之中等了她許久許久。
“夫……夫君!你……你身上的風痹之症難道這麽快就……就好啦?”聽出了是司馬懿的聲音,張春華剛才那顆被唬得怦怦亂跳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了。她心神一安,禁不住便要奔上前來摟住他看個究竟——她舉步間倏一轉念,即又疑雲大起,伸手去摸索着要點燃燈燭:“那這真是太好了!且讓妾身先點亮燈燭瞧一瞧你……”
“不要點燈。”司馬懿緩緩從榻床上長身而起,穩穩地邁着方步,徑自向她慢慢走近,“爲夫希望自己已然康複的這個秘密,暫時隻有你和父親大人、大哥知道。”
“夫……夫君!”張春華怔了一怔,忽地一下撲在他懷裏,嘤咛一聲,雙手緊抱着他的腰身,已是驚喜得淚如珠下,“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妾身一定聽你的話,不會把這個秘密亂講出去的……”
“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司馬懿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張春華那流雲般柔潤光滑的秀發,語氣裏溢滿了深深的感激,“爲夫能得到春華你這般的鍾情與奉獻,真是三生有幸了!……其實,爲夫讓你保守這個秘密,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夫君的苦衷,妾身能理會的!夫君大概是害怕你這風痹之症康複的消息一傳出去,就不能再躲避曹司空的征辟了吧?”張春華仍是伏在司馬懿的懷裏,柔聲款款而道,“夫君定是鄙棄曹司空身爲閹宦之後,出身不清不正,而始終不屑屈節于他吧?”
司馬懿聽了,在心底暗暗一笑:春華心思靈動,到現在卻還拘于古闆之見——曹司空縱是宦官之後,但他那一番赫赫奪目的光環早已掩蓋了他出身不正的陰影,那麽多的賢人名士紛紛投奔于他,自己豈會在意他的門第淵源?自己目前徘徊觀望而不響應他的征辟,更多的是在權衡算計“去”與“不去”之利弊得失,哪裏還會顧及投身于他的是非之論?但是,此刻面對張春華,他還不能把這一層意思說破,便假裝與她深有同感地歎了一口長氣,道:“是啊!曹操乃宦官之後,出身卑賤,爲人太重權謀而輕道德、太重法家之術而輕儒家之道……君子立身處世,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爲夫甯可隐居以養志,亦不願屈節于他……”
張春華聽了他這番言語,臉上甜甜一笑,柔聲而道:“春華最敬佩的就是夫君能夠于亂世之間清峻高潔、守道不移、卓然自立。這才是一番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奇男子、偉丈夫之大氣象!”
某日中午,司馬懿正在書房裏看司馬朗從許都寄回來的軍國要情訊報,蓦地砰的一掌拍在榻床扶手之上,慨然而歎:“想不到袁本初一方霸主,竟自落得如此下場!”
坐在榻床一側爲他靜靜沏茶的張春華回過頭來,詫異地問道:“怎麽?袁紹已經被曹司空擒住了嗎?”
“大哥來函中講:袁紹自官渡一敗之後,銳氣盡消,自去年以來與曹司空交兵之際又屢戰屢敗,終于志沮力竭,嘔血而亡!而他的兩個兒子現在竟乘其父屍骨未寒之際,爲争奪嗣子之位而内讧起來……唉!袁氏之勢盡矣!”司馬懿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帛書上面,徐徐而道,“袁紹一死,河北之患即可徹底平定矣!朝廷苦戰數年,如今大功告成,可謂升平有望了!”
“唉……沒想到袁紹據地數千裏、擁兵近百萬,勢傾天下,隻在兩三年間便身亡族敗,一敗塗地。”張春華也深有感慨地言道,“難道是天意弄人——冥冥上蒼在颠倒撥弄他這一切興衰成敗的遊戲麽?”
“春華,你這話可講得有些偏了。古語有雲:‘天雖降厄,君子但執其理,理既得,則厄亦自消;變固難防,君子但守其道,道無失,則變亦可馭。’冥冥天意縱然瞬息萬變,但我們亦能執理守道、凝志聚氣、不屈不撓而應制于無窮。所以,你将袁紹之敗歸于天意撥弄,實在是本末倒置——依爲夫看來,袁紹之敗,純系他自身人事不盡而緻。”司馬懿緩緩将帛書信劄放在了榻側,正視着張春華,侃侃而談,“爲将之道,須得身負‘四有’之訣: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智,有自勝之強,有勝人之力。有自知之明,才能行無遺過;有知人之智,才能因敵制變;有自勝之強,才能屢挫屢奮;有勝人之力,才能威行海内。否則,任你兵雖精、勢雖衆、地雖廣,亦是虛而不實、脆而不堅,一蹶而不可複振,一敗而不可再起——豈有他哉?袁紹志衰氣弱、器小量狹,區區官渡一敗之恥痛尚不能忍,怎能成就霸王之業?本來他伺機反噬的機會還是頗有不少的……然而,他既連基本的自信之心、自強之志都已徹底崩潰,哪裏還能咬緊牙根堅持到最後的勝利?這一場大慘敗,完全是敗在了他自身的外強中幹、脆而不堅之上,怨不得天意弄人!”
張春華被他這一席話說得默默點頭,沉默片刻道:“如今袁紹已死,河北指日可定——那位曹司空現在的勢力可謂如日中天,夫君你若還想效忠漢室,隻怕再也繞不過他這位威蓋天下的大權臣了。”
“唉!豈止是繞不過他……”司馬懿的目光遠遠地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瞧着半空中那一縷浮雲被陣陣朔風吹得飛逝而去,輕輕歎道,“隻怕過不了多久,司空府的征辟使者就會再次登門了。”
曹操征辟,先禮後兵
果然,五日之後,一行車隊軒軒昂昂地徑直駛到了司馬府門前。從這十餘輛馬車之上下來的正是司空府裏的一群征辟使者。他們給司馬懿帶來了一份曹司空親筆寫就的征辟之書以及豐厚的聘禮:兩百匹錦絹、四百鬥糧谷、一對青鸾玉璧和一箱珍典秘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