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其實,曹司空能在缺糧乏械的困境之中苦苦撐持半年之久,直到最後一刻方才扭轉乾坤——終歸還是多虧了荀令君在後方的供輸無滞與運籌帷幄啊!”司馬朗繼續說道,“大約在官渡對峙到第四個月的時候,曹司空已然險些熬不下去了,便欲退兵以守許都。荀令君得知之後,急忙發書勸谏道:‘今我軍糧草雖缺,但困窘之狀尚不如楚漢争霸于荥陽、成臯間也!其時,高祖劉邦與西楚項羽俱不肯先退,隻因先退者則勢屈也,勢屈則人心散矣,人心散則退必潰矣!而今司空大人以十分居一之衆,劃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四月有餘矣。彼已情懈勢竭,必将有變,此乃用奇制勝之最後關頭,實不可失也!’這樣曹司空才駐兵未退,終于等來了這扭轉乾坤的最後一刻……”
“好計謀!好方略!好決斷!荀令君真可謂千古一聖、曠世偉傑也!他之英明果銳,世人或許尚有望其項背者;他之深沉弘毅,世人則無出其右也!”司馬懿聽到這裏,不禁伸出右掌在竹榻扶手之上重重一拍,話語之間溢出無限的欽佩與歎服來,“得荀令君者,必能得天下!曹司空能得荀令君之佐,這才是他真正的‘天縱之幸’!——唯有獲得這‘天縱之幸’,曹司空才能成爲‘天縱之雄’!”
“二弟一向自負奇才、傲視當世、目無餘子,如今竟也懂得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理了?”司馬朗轉過頭來深深瞧了司馬懿一眼,笑道,“眼下曹司空挾官渡全勝之威,勢傾中原,力壓群雄,天下名士已是趨之若鹜——二弟可有意出山入仕乎?那個陳群現在在司空府裏順風順水一路高升,已經做到東曹屬的職位了,曹司空接下來便要外放他去當颍川太守了!二弟你才識出衆,如今乘勢出山,隻怕在仕途上的成就必然遠超他陳群……”
聽了大哥這番話,司馬懿卻隻是含笑聽着,将身子朝後一仰,靠在竹榻上,悠然而道:“大哥的這番提醒,小弟已然領會。隻不過,依目前這般形勢來看,小弟暫時還不宜入仕。其一,曹司空剛破袁紹大軍,小弟便觍顔而出,如此趨炎附勢之舉,隻怕會引來曹司空與荀令君的不屑;其二,曹司空、荀令君而今雖已擊潰袁紹,但僅憑官渡一戰之勝豈可保終持久?畢竟袁紹在河北經營日久,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想徹底占領河北四州全境,曹司空、荀令君還有幾番硬仗須打。所以,小弟此刻隻能繼續養病不出、靜觀全局、委時順變!”
“這個……二弟啊!你所言雖是不錯,但曹司空已向爲兄多次提及對你的賞識,隻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必定會對你隐居不仕的舉動有所窺探的。你既已決定暫不出仕,便須得多加掩飾,免得被他探出了破綻……”司馬朗猶豫了一會兒,欲待勸說,見二弟心意已定,也隻得随他去了,“不過,你願意留在孝敬裏也好!父親大人近年來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使了,你正好可以借着在家裏養病隐居之機多爲他分擔一些我司馬家的要務。”
“大哥指教得是,小弟謹記了。”聽得司馬朗此語,司馬懿臉色一肅,連忙恭然答道。
他倆正說之際,忽然聽得前面遠遠傳來了一片悅耳動聽的笙歌瑟舞之聲,在綠坪上空飄揚萦繞。司馬懿臉色微微一變,原來他倆竟已走近了司馬府後花園裏的禁地——逍遙閣了。這座逍遙閣極爲神秘,而且戒備森嚴,非經父親司馬防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就連司馬懿在家居住這一兩年間,一次也沒探足進去過。
不知怎的,司馬朗遙遙望見那掩映在幽幽綠蔭之際的逍遙閣的飛檐壁角時,卻似心旌搖蕩,神情大異——眼眶裏竟然溢出了一層淚花!
“大哥,你……”司馬懿暗暗驚訝,不禁失聲呼道。
司馬朗卻是久久不應,隔了半晌才凝定心神,緩聲問道:“二弟,你近來與春華弟妹還好罷?”
“這……”司馬懿喉頭一哽,靜了一會兒,哀歎道,“這是父親大人爲小弟精心擇配的金玉良緣……大哥,小弟自然是無話可說的了。”他咬了咬嘴唇,終于還是加上了一句:“其實,春華妹待小弟亦是無可挑剔的了……”
“二弟,爲兄也知道,以春華弟妹的資質和粟邑張家的門戶與你相配,确有幾分差強人意。”司馬朗悠悠地說道,“爲了咱們司馬家的宏圖大業,也真是有些苦了你了。”言到此處,他的聲音忽地顫了一下,目光凝注在那綠蔭掩映的逍遙閣上,“其實,爲了咱們司馬家這百年望族的昌隆榮盛,身爲你們的大哥,我又何嘗不是犧牲了許多許多……”
“大哥……”司馬懿望着司馬朗臉上深深的悲痛,卻無從勸起。
終于,司馬朗伸手拭去眼角淚痕,面容一正,向逍遙閣遙遙一指道:“二弟,現在這個秘密可以告訴你了:那個逍遙閣正是我司馬府用來訓練樂女與歌婢的禁地……”
“訓練樂女與歌婢?”司馬懿不禁微微一怔。
司馬朗已是在向前邁步而去,隻丢下了一句話:“你且随爲兄進去看一看罷!”
輕輕推開逍遙閣的院門,卻見一條深得看不到盡頭的淩空遊廊迎面而至,那廊下是碧綠如玉的湖池,滿塘的青青荷葉,廊側是彎彎曲曲的白石欄杆,每一處回檐頂上都懸着蓮花狀的銅枝燈——牛金和司馬寅擡着司馬懿卧坐的竹榻跟着司馬朗進了這裏,隻覺眼前豁然一亮,處處都有一種身處瑤池仙境、超然出塵飛升的驚豔之感!
順着長廊徐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幾個回環,卻見廊尾深處是一座绯紅色的蟬翼紗屏風,恍若一抹淡淡的煙霞,裏面還有婀娜多姿的翩翩秀影映了出來,隻看得讓人眼迷神怅!而到了此刻,那一派清婉動人的歌吟之音,亦是愈加清晰,就仿佛近在耳畔一般!
司馬朗走在前面倒是顯得熟門熟路的——他徑自行到那绯紅屏風前邊停下腳步,輕咳了一下,向裏面揚聲而道:“王姑娘……司馬朗攜二弟司馬懿特來拜谒!”
王姑娘?什麽王姑娘?司馬懿心頭一震:想不到自家府中後花園的逍遙閣裏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直隐藏着這麽一個神秘女子!自己居然連她的一切來曆、底細都毫不知曉!
閣中的笙歌之聲戛然而止。那绯紅屏風左邊袅袅然轉出來一位少女,淡施粉黛輕步迎出,赫然正是那婢女青芙!她走到司馬朗等人跟前,款款施禮蹲下身去,道:“諸位公子,王姑娘有請!”
正在司馬懿暗暗思索之際,他已經在竹榻上被牛金、司馬寅擡進了閣堂當中——隻見左右兩排歌女婷婷而立,前面琴案之後,一位面罩紫紗、身着鵝黃輕衫的窈窕女子正倚榻而坐。
司馬懿擡眼看去,隻見那兩排歌婢都是妙鬓蛾眉的少女,小的十四五歲,大的十八九歲,都穿着一色梨花粉紗緊袖衫,腰圍碧帶下垂于膝,一個個豔若桃李、迎風生香、姿态飄曳。他目光往前一掠,卻見那扶案撫琴的黃衫女子非但風姿絕俗、舉止秀逸,顧盼之間流溢而出的那一派端麗典雅之氣,更是讓他怦然心跳,并蓦然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愛慕之感!
“司馬公子,你今天又準備帶走幾個歌婢?”黃衫女子也不擡頭迎視司馬朗,隻顧伏在案上輕輕調弄着那具瑤琴的絲弦,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司馬朗的嘴唇分明在微微顫抖着——他從懷裏掏出一隻黃絹小包來,拿在手上伸了出去,緩緩道:“這是西域伊吾國進貢來的沉香八寶珠钏,佩帶它能讓人身有奇香而經久不逝。我記得以前你在司徒府裏談起過自己很想得到這件寶貝。”
那黃衫女子正自調弄琴弦的纖纖玉手蓦地一下僵住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兒沿着面頰閃亮地滾落下來,濺得那瑤琴面上閃起星星晶芒!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說道:“司徒府……真是難爲司馬公子您了……還有心記得當年司徒府裏的事情……”
司馬懿在一旁聽得暗自納罕:這黃衫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好生耳熟啊!可自己就是回想不起她是何人了。接着,她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那沉香八寶珠钏,司馬公子您自己好生留着吧!日後還是送給您心儀的女子,小女子如今再也不是司徒府的千金,再也不配佩帶這樣的奇珍異寶了。司馬公子也不必爲小女子再多費這些無謂的心思了……”
“貂蟬小姐?”司馬懿的身軀一下從竹榻上挺直了起來,“原來你是貂蟬小姐!”
“二公子……”黃衫少女凄然一笑,身子似遭針刺般一顫,“可惜,如今貂蟬在亂兵之中容顔盡毀、雙腿被廢,再也不能向你這位救命恩人施禮相迎了,失禮之處還望見諒。貂蟬剛才本以爲二公子你已經忘記貂蟬了……”
司馬懿在竹榻之上坐起,凝望着倚伏在琴案之上哀哀而泣的貂蟬,淚水頓時蒙眬了他的眼簾。他輕輕吟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绮窗,玉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爲此曲,慷慨有餘哀!亂世損璧潔,聞者盡心酸……”
“别念了!”司馬朗一聲暴喝,兩眼通紅,猛地止住了司馬懿。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過了許久也沒有平靜下來,終于從齒縫間澀澀地擠出了這樣一段話:“請王姑娘爲朗挑選好十名出色的歌婢……三日之後,朗自會讓人前來領取……”
司馬家族的驚天大計
“大哥……原來貂蟬姑娘是一直被你們收留的啊……”出了逍遙閣的院門,司馬懿禁不住向司馬朗問道,“可是你們怎會這般待她?”
司馬朗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眼瞥向了牛金和司馬寅二人,淡淡地吩咐道:“你們倆且随本座将二公子擡到伏犀山壁腳下那座壘石假山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