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咱們既已查到這等重案,恐怕亦不能以‘息事甯人’的态度不了了之吧?”郭嘉那對澄澈如水的眼眸裏透出一絲精幹老練,“碰到這等良機,若不給那位一向飛揚跋扈的袁紹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說不定他倒以爲朝廷真的是畏懼了他,反而長了他不可一世的氣焰。”
“那麽,怎樣做才算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呢?”曹操的目光越發深沉起來。
“這個,就要請問荀令君了。”郭嘉側眼瞥了一下坐在他上首的荀彧,用微帶調侃的語氣說道,“荀令君隻怕此刻早已是智珠在握了罷。您啊,就是喜歡沉默到最适當的時候再說出最正确的話來……”
對郭嘉這種調侃嬉戲的口吻,在座諸人都已經司空聽慣了,也沒有覺着他在這樣的場合有什麽不莊重的。曹操被他這麽一點,急忙轉過身來,向荀彧深深一揖道:“奉孝(郭嘉字奉孝)說的極是,操恭請荀令君示教!”
荀彧一見,慌忙避席而讓,躬身還禮道:“司空大人此舉實在折殺彧了,彧愧不敢當。”
“恭請令君大人示教!”曹操也不多言,仍是堅持着揖禮而問。
荀彧隻得坐回了席位,正襟斂言,沉吟少頃,靜靜地平視着曹操,徐徐而言:“爲今之計,隻有如此:一、先将杜傳、杜和等一幹貪官污吏定罪明示,腰斬于市,以儆效尤;二、且将袁雄、袁渾等袁氏爪牙全部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其在河内郡的所有财産一律沒收充公,再由朝廷附上他們的案件卷宗,頒下一道問責诏,徑直發給邺城袁紹,責問其‘寬縱親戚、治下不嚴’之罪,令他派員前來解釋明白。然後,朝廷選出能吏巧爲斡旋,令他們自行帶回袁雄兄弟嚴加督管。”
堂上諸人聽了,都不禁凝神思忖起來。過了半晌,鍾繇不禁開口問道:“荀令君,袁紹爲人心胸狹隘、器宇窄小,倘若他一時受不起這般刺激而蓄怒興兵來犯了呢?朝廷又該如何應對?”
“袁紹此人固然心胸狹窄,但他也頗好顔面,極重虛榮——他一向自诩爲‘四世三公’之清流名門出身,倘若他的親戚那些雞鳴狗盜的醜事被捅得人人皆知,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處,那才會激起他惱羞成怒、興兵來犯!司空大人既将他的親戚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已是有禮有節地保全了他的顔面……他自然也會識趣,哪裏還會把這事兒刻意鬧大?他就算是用這個口實貿然起兵來犯,也占不了多少禮法和義理上的優勢啊!所以,依荀某之見,袁紹隻能派人來灰溜溜地将他這些親戚爪牙接回邺城了事!”荀彧顯得成竹在胸,侃侃而談,聽得在座諸人無不颔首歎服。
“唉……本司空一向秉公持理、任心而行,今日卻不得不與袁紹虛與委蛇,心下甚是不甘!”曹操的面色依然顯得沉重異常,右拳在面前桌幾上輕輕一擂,“其實本司空麾下已經新添了關羽、張飛、張繡等猛将,又獲得了劉備劉皇叔之助,就算袁紹此刻膽敢興兵來犯,以許都當今之雄厚實力,豈會遜色于他?”
“司空大人此言甚是。不過,此刻江東尚有孫氏兄弟虎視眈眈、淮南亦有袁術餘孽興風作浪,朝廷後方還不太穩固。請恕彧直言:目前還不是朝廷與袁紹公開對決的最佳時機!司空大人須當固本強基,先行立于不敗之地,然後伺機而動、後發制人。”荀彧見曹操意氣勃發、似已按捺不住,急忙出言告誡,“古語有雲:‘多行不義必自斃。’冀州袁氏恃強倚勢而無德無道,豈能長久?倘若他膽敢跳梁肆逞,司空大人屆時便奉天子之令而讨逆臣、秉至公而率群雄、扶弘義而除穢亂,必能旗開得勝、一戰而定!”
曹操聽荀彧講得如此深切,沉吟半晌,才漸漸平複了胸中的勃激之氣,點頭答道:“也罷!此番河内郡重案一事的處置,本司空便依了荀令君的指教切實去辦。不過,朝廷諸臣之中,誰人堪當與袁紹派來的使臣巧爲斡旋的重任?還望荀令君推薦出合适的人選來。”
“這個人選麽?他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荀彧目光一掠,望向了坐在他左下首的司馬朗,“司馬主簿交遊處世剛柔相濟,又加之他的籍貫河内郡靠近河北,與冀州人士頗有淵源——他自然是可以勝任與袁氏使臣巧爲斡旋之事了!”
曹操聽罷,手掌用力一拍右膝,呵呵笑道:“好!司馬主簿,你二弟引發的這場滔天大事,末了還須得由你這個做大哥的出面前去化解——能發能收、舉重若輕,這才可以顯出你司馬兄弟的好手段啊!”
聽了曹操這話,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每個人的心裏都暗暗舒了一口長氣。司馬朗也俯下頭去,恭然而答:“屬下遵命。”
曹操在捧腹大笑之際,斜眼一瞥荀彧,見他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間仍是若有所思,便連忙止住了笑聲,問道:“荀令君還有什麽言猶未盡之處嗎?”
荀彧目光一斂,凝望着擱在桌幾上的那厚厚一摞案卷材料,慢慢說道:“荀某适才一直在想,這屯田安民之舉,本是利國利民的仁政,結果到了地方州郡,它卻成了貪官奸吏與豪強大戶聯手貪墨、中飽私囊的惡政。司空大人,瞧一瞧司馬懿和楊大人徹查出來的這些案卷材料,像杜傳叔侄、袁氏兄弟這些貪官豪強們侵吞官田、壓榨流民、魚肉百姓的罪迹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啊!恐怕這四方州郡之中,存在着像河内郡這般惡劣的情形亦屬不少罷?隻不過沒有幾個人敢于像司馬懿這般挺身而出、予以揭露罷了!”
“您的意思是要着手整肅人心、澄清吏治?”曹操不禁肅然而問。
“整肅人心、澄清吏治,這自然是一定要做的。但現在還不到時候,做起來也緩不應急。”荀彧側過頭來瞅了曹操一眼,繼續娓娓而道,“關鍵在于針對這屯田安民事務,我們須得研究制定一套标本兼治的大方略予以管理才是!”
“标本兼治的大方略?”曹操又是微微一怔。
荀彧面對他的疑問,不慌不忙,緩緩答道:“不錯。這個标本兼治的大方略,一定要能從相當程度上杜絕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中飽私囊!”
“哦……荀令君的意思屬下明白了!”郭嘉哈哈一笑,插話進來,“屬下的理解是這樣的,幹脆将屯田安民事務收歸朝廷的大司農與度支中郎将直管,由朝廷自上而下‘一插到底’全面統籌管理!”
“郭君此言甚是。”荀彧向郭嘉微一點頭,又道,“依荀某愚見,爲今之計,須當如此:把屯田安民事務從地方州郡府署中收歸朝廷直管,由朝廷派出典農校尉、屯田都尉進駐郡縣專管此項事務,不許州、郡、縣等三級府署從中亂行插手,這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
“荀令君果然不愧爲經天緯地之良相!區區河内郡一起貪墨案件,旁人見之無甚出奇,而你竟能從中見微知著、标本兼治!”曹操聽到這裏,已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何等卓爾不凡的大智大謀、大才大略!操遠不能及也!”
“這是你大哥寫來的密函。”在明亮粲然的燭光下,司馬防将一封帛書遞給了司馬懿,“一切皆如我們先前所料:曹司空、荀令君最後決定,對杜傳等奸吏重重懲處;對袁雄、袁渾兄弟則驅逐出境。袁紹派來的使臣崔琰和你大哥将于數日之後,一齊趕到本郡處理好這裏的一切交接事宜。”
說至此處,他忽地擡眼瞟了一下這個正低頭閱函的次子,款款言道:“此刻你應該也看到了,你大哥在這信中談起曹司空對你下了‘能謀能斷、守道不移、不畏權勢、力持定見’的贊語,荀令君也對你下了‘少年英才、器識超群’的評語……你自己是怎麽看待這一切的?”
司馬懿緩緩放下了大哥寫來的這封帛書密函,臉上并無太多的驚喜之色,淡然答道:“父親大人,曹司空和荀令君的這些贊語,孩兒哪裏當得起?孩兒如今回想起當初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等奸人暴徒鬥智鬥勇的那一幕幕情形,實在是步步險招、如履薄冰,至今仍是後怕不已!盡管孩兒最終大獲全勝,不知怎的,總是高興不起來——冀州袁氏必與我河内司馬家結下了死仇!這樣的後果,對我河内司馬家的未來究竟是福是禍,孩兒一時還沒想明白。”
“唔……懿兒你能夠‘臨事而不懼、深憂過計’,真是難得!我河内司馬家,今後的确須當加倍警惕來自冀州袁氏門生賓客的明攻暗算。不過,曹司空已經決定了釋放袁雄、袁渾兄弟,袁紹也沒有舉兵相向,大家都沒把事情做絕——所以,雙方都還是有轉圜餘地的。”司馬防微微點頭,含笑捋須而道,“你大哥在與袁氏使臣崔琰交涉之際,自會曲爲彌縫的。懿兒呐,立身處世,善惡不可太過分明,尤其不可外形于色;倘若你真要與人爲敵,最好像《孫子兵法》裏所講的那樣:‘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