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的目光又投在《千裏屯田嘉禾圖》畫稿上慢慢地看着,口裏淡然說道:“司馬君免禮。大概你不知道,在你今夜來此之前,魏種太守、杜傳郡丞等人都曾投帖求見,他們都被本座紛紛拒之門外。本座一向對先太尉楊震大人‘暮夜閉戶不交私客’的清峻之風心儀得很啊,隻有你司馬君此番來見,本座是破了舊例的。”
“謝謝楊大人對小生的格外看重,小生不勝惶恐感激。”司馬懿又是深深躬身一禮,臉上神态愈發恭然起來,“在下今夜造次來訪,看來是擾了楊大人的丹青雅興,在下實在抱歉。”
“你呀!你呀!虧你還是河内溫縣司馬世家出身的清流雅士!”楊俊忽然擡起了臉,展顔一笑,很是平和地對他說道,“你大哥司馬朗君,那是何等的彬彬持重、從容雅道?——你我既然俱是儒林清流出身,交往之道豈能學習那些官場胥吏的逢場作戲?你自稱‘在下’,又給本座稱呼‘大人’,本座對這可有些不耐聽呐!咱們還是以同門之禮相待罷了。本座比你年長,你且呼爲‘先生’便可!”
司馬懿一聽,心中大爲感慨:這才真是醇學鴻儒的談吐言辭啊!一字一句都透着崇文重儒、旌揚禮法的莊正氣象!他立刻便揖禮言道:“楊大……楊先生教誨得是。楊先生,小生近年來在州郡宦場漸漸沾染了一些虛浮習氣,多謝您一語破的,給予斧正。小生深感慚愧。”
“唉,這也怪不得你。”楊俊向他擺了擺手,俯身拈起那塊沉香古墨,又在青玉硯台上徐徐研磨起來,語氣仍是十分平淡,“州郡庶務,最是瑣細繁雜,也最是擾人心智——司馬君以儒門雅士之身,卻屈身下僚,似一介掾吏營營碌碌,整日裏與升鬥小民來往周旋,行必遵律令,言必稱賦利,你不覺得有什麽不适嗎?”
司馬懿聽得楊俊此問,暗暗思忖了一會兒,方才斂容肅然答道:“楊先生此言實乃體察小生甘苦之語。小生溺于庶務之中,确是大有不适——三日之間,耳不聞義、言不及道,便覺胸悶氣滞!然而,《道德經》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又雲:‘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依小生之見,州郡庶務固然千頭萬緒、紛纭複雜,恰恰正好鍛煉小生披荊斬棘、處劇任繁之過人才智!我等儒門中人,若能做到既可‘坐而論道’,又可‘起而行道’,則何憂亂世不平?何憂天下不安?”
楊俊聽到這裏,正緩緩研墨的右手不禁停了下來——深深地看向了司馬懿,悠悠而道:“荀令君曾經講過:‘不周知天下之務,不足以斷一事之疑。’當然,你剛才引用的那本《道德經》裏也講得更深一些:‘聖人終不爲大,故能成其大。’司馬君,你胸中志氣實在是高邁雄遠啊!楊某衷心祝願你日後能夠成爲既可‘坐而論道’,又可‘起而行道’的棟梁之才!”
“小生适才肆言無忌,還請楊先生多多見諒。”司馬懿急忙躬身揖禮謝道。
“哪裏!哪裏!你剛才講得很好啊!”楊俊停住了研墨,沉吟有頃,開口問道,“司馬君深夜來見,不知有何要事?但請講來。”
司馬懿的目光在他面前案幾上的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畫稿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移到了他的臉上,悠悠然言道:“楊先生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的确是畫得精妙入神、栩栩動人。小生相信,您返京之後,朝廷上下目睹您這一曠世寶圖,必會交口稱贊、譽爲極品……但,小生今日前來,卻想冒昧地指出您畫中的一個小小瑕疵,不知楊先生可否一聽?”
“哦?我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在你眼裏居然還有粗疏之處?”楊俊聞言,面色一凝,倏又露出一片笑意來,“司馬君也懂作畫?楊某恭請指教。”
司馬懿深深地躬下身去,雙眼隻盯着那案幾下的桌腳處,緩聲說道:“其實,依小生之見,這《千裏屯田嘉禾圖》上的瑕疵并不是在楊先生您筆下産生的,而是畫外有人強行給您玷污的!”
“哦?你這話是何意思?”楊俊愈發驚疑起來。
“楊先生,請恕小生直言:您這畫上所繪的千家客戶扛鋤戴笠墾田耕作的景象,其實不是真的——您有所不知,我們河内郡所屯的官田、客戶實際上隻有數十家,而您白天所看到的這九百餘家客戶,其實全是本郡貪官猾吏與豪強大戶拉來瞞天過海的私田佃戶!”
卻見楊俊靜靜地坐在案幾後面,半晌沒有發話,過了許久許久,方才淡然說道:“哦……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瑕疵啊……”語氣之際,竟然沒有太多的驚詫。
這一下倒讓司馬懿大感意外,有些怔怔地看着楊俊。
“這些情形,楊某早就知道了。”楊俊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細筆,伸進水盂裏慢慢洗着,一縷縷墨紋在清水中漸漸擴散成一片淡淡的陰雲,“昨日中午,楊某在東坡涼棚裏休憩時,你們河内郡的郡丞杜傳就鑽進來給楊某講述了這裏的一切情形。”
司馬懿一聽暗自驚懼:這個杜傳果然是刁毒之極!看來自從他知道了自己是溫縣司馬家中人之後,他就徹底地不再相信自己了呀!不知他跑到楊俊面前是怎樣地告了自己一記黑狀,想到這兒,司馬懿急忙屏住了聲氣,凝神傾聽楊俊繼續說下去。那楊俊卻隻顧将那一支狼毫細筆伸在水盂裏翻來覆去地攪動着、清洗着,一句話也沒多說。司馬懿心頭那個緊張勁兒啊——仿佛楊俊的那支狼毫細筆是直直地插進了自己的心髒深處在攪來攪去!
但司馬懿畢竟是司馬懿,隻見他臉色一凜,腰闆一挺,半躬着身緩緩開口了:“楊先生,小生知道杜郡丞給您反映的是什麽情況了,他是不是說,将這八九百家私田佃戶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假扮成郡府所屯的官田客戶——都是我司馬仲達爲了貪功領賞、沽名釣譽謀劃出來的?”
楊俊正在水盂中慢慢擺動的那支狼毫細筆陡地一停,他的目光緩緩擡起,在司馬懿臉上一飄,又投回到了面前案幾上的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上,仿佛是面對着那畫上的農夫們慢慢說道:“唔……他确實是這麽說的。而且,他還十分懇切地拜托楊某:你司馬懿才識英敏、能力非凡,又是司馬朗主簿的親弟弟,一心想着爲國效力的勁頭也是好的,隻是這路走得有些偏了,希望楊某能容你小過而對你多加關照,多多成全啊!單從昨日他情動于衷、涕淚橫流的表現來看,楊某幾乎以爲你司馬仲達就是他杜傳的親弟弟一般……”
說到這裏,他突然将狼毫細筆從水盂中一提而起,疾若流星隕石一般落在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上深深淺淺地點染起來——同時,他拖長了聲音向室門口外高呼道:“來人!”
司馬懿正自暗暗驚疑,隻聽得身後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四五個兇神惡煞的差役氣勢洶洶地一擁而入,徑自向他撲了過來!
劍一旦出鞘,就要一招制敵
“且慢!”司馬懿一聲勁叱,雙臂一振,将兩個撲上前來的差役甩退了數尺——他目光灼然如電,緊緊盯着楊俊,冷聲問道,“楊先生——您這等舉動卻是意欲何爲?”
“意欲何爲?司馬仲達,難道你自己還不明白嗎?”楊俊繼續在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上運筆如飛,連眼皮也沒擡一下,“你若真有杜傳所講的移花接木、冒功領賞之事,那便是欺君罔上——本座須得逮你直赴許都問罪!”
他話音一落,場中立刻靜了下來。司馬懿突然面色一動,雙唇一張,一串哈哈大笑之聲脫口而出:“不錯!不錯!誠如楊先生所言,我司馬懿是在移花接木,可我卻不是爲了冒功領賞而移花接木,而是在爲大漢社稷長治久安而移花接木!——我就是要把杜傳他們這幫猾吏勾結袁雄、袁渾等豪強大戶,巧取豪奪、坑蒙拐騙的數千頃官田、近千家客戶從他們一味遮掩的陰晦之處,移到青天白日之下,讓您巡檢使大人當場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楊俊這時已放慢了繪畫節奏,俯身握筆在《千裏屯田嘉禾圖》上緩緩點抹着,臉色也漸漸開始松動:“口說無憑,拿證據來!——他杜傳可是向本座出具了你移花接木的字據了的……”
司馬懿一聽,暗想:這杜傳果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還搞來了那張自己向袁氏兄弟借用私田佃戶的字據來誣陷自己,出手這般毒辣!他心頭微微一凜,緩緩從胸襟處取出厚厚一疊寫滿了字迹、摁滿了指印的黃草紙來,往楊俊案頭上一放,鎮定自若地說道:“這些便是袁府數百名佃戶、奴仆關于袁氏兄弟,如何與杜傳他們一夥貪官污吏上下其手,盜竊官田、官牛、官物以及強行騙占四方流民客戶爲私家佃戶的證詞與訴狀,堪稱罪證昭昭,一切請您明察!”
“好!好!好!”到了此時,楊俊還是沒有擡起頭來看他,手中狼毫細筆一提,終于離開了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的紙面,緩緩放回了筆架上擱着。他一邊用口輕輕地吹着那絹圖上尚未幹凝的墨迹,一邊慢慢悠悠地說道,“哎呀……真是累煞老夫了!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老夫終于完成了……”
然後,他慢慢站直了身子,用拳頭輕輕地捶打着自己的腰背,右手舉起向外一擺,那四五個差役見狀會意,齊齊斂眉垂手退了出去。
司馬懿有些驚訝地瞧着楊俊緩步走近了自己面前,忍不住又用手指着放在他案頭上的那疊黃草紙,喃喃地說道:“這……這些證詞訴狀,您……您不看一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