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防臉上微瀾不動,胸中卻是思潮起伏:這個懿兒哪,他哪裏知道——我司馬氏在河内郡上上下下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早已建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眼線網!在河内郡的地盤上,哪戶人家院子裏的樹被風吹掉了一片樹葉,我司馬防亦能在最快的時間裏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從懿兒你參與屯田安民事務以來,父親我便将你的一切情形、郡府裏的一切情形都納入了自己的耳目視線之内。孩兒哪!父親在你有所需要的地方和時候,一定會無形無聲地爲你鋪設好一切必備條件的……
司馬懿捧着那卷絹圖,不禁深深地贊道:“父親大人聰聞萬裏、明察秋毫,真是高明之至!孩兒欽佩之極。”他心想:父親真的是太厲害了——連魏種太守的侍妾聽來的枕邊之語都被他搜集得毫無疏漏,當真是了得!
“唯有聰聞萬裏、明察秋毫,方能算無遺策、謀而必中。”司馬防接過了他的話頭,徐徐引申而道,“這才是身爲奇傑大賢的成功要訣,懿兒你切要牢記,不可忽視啊!”
“是。孩兒一定銘記在心。”司馬懿精神一振,用力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他忽又微一皺眉,躊躇着開口問道:“不過,父親大人!孩兒還是存有一絲擔憂。萬一那杜傳和袁氏兄弟發現這幅絹圖被盜,會不會在百般猜度之下懷疑到咱們司馬家的頭上來呢?”
聽了他這犀利一問,司馬防不以爲忤,反而微微一笑,用右掌撫了撫胸前的銀亮長髯,淡淡而道:“爲父是讓人跟蹤那個袁家信使一直進了冀州境内才下手盜取了那幅絹圖的。就算杜傳和袁氏兄弟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是何方神聖所爲,更何況你近來毫無異狀,他們怎會生疑呐?即便他們一心硬要往我司馬家頭上扯,也不會想象得到我司馬家竟有這等潛伏勢力。懿兒哪,你不要太過敏感,一切照舊任之自然、行于坦然,免得自己暴露了自己!”
“是。孩兒知道了。”聽了司馬防這麽一說,司馬懿不由得深深佩服起父親的思慮精密、沉謀明斷來。他暗暗歎道:父親宦海浮遊數十年,當真是修爲不凡呐!看來,自己日後也須得在謀略之術上向他老人家多多請教才是……
“懿兒,據爲父設在杜府的内線得到密報:你身爲我河内司馬家族中人的秘密已經洩漏。”司馬防的目光忽又亮亮地一閃,深深地盯向了司馬懿,“如何巧妙消釋與化解杜傳他們對你的疑忌,這是一道難題啊!這道難題,還須得你自己去見機行事、順利破解!”
假話要真說
這幾日裏,杜傳的心情甚是煩悶。
先是幾天之前,袁家信使從冀州倉皇逃回,說他在途中被飛賊盜走行李包袱,袁氏兄弟聯名寫給袁紹的密函和杜傳繪制的那幅河内郡全境軍事形勝要塞地圖全都丢了。這一突發事件把杜傳和袁氏兄弟驚得非同小可:這兩樣東西倘若落到許都朝廷人士的手裏,那還了得?他們出動了所有的家丁,沿着那信使先前的去路地毯式地一番大搜查,依然毫無頭緒。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落草四方的流寇飛賊乘那信使不備盜走包袱,也不算什麽格外出人意料之事——因爲他們派出去的那百十個家丁在搜索途中也被人在店鋪、驿館裏偷竊過财物。
其間,杜傳也一度懷疑可能是别人蓄意所爲,但他絞盡腦汁地思忖各種情況後,仍是猜不出任何端倪。當然,那個上計掾馬儀也在他的懷疑範圍之内。現在,他已知道這個馬儀是前京兆尹司馬防的次子、司空府主簿司馬朗的親弟弟——司馬懿,确确實實是溫縣司馬氏中人。這讓杜傳深爲疑慮,這個司馬懿真是有些神神秘秘的,他既有這等清貴顯赫的背景與出身,又故意裝成低人一等的寒門子弟,收斂鋒芒、低聲下氣地和自己一夥人混在一起,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他想摸清咱們的底細之後,乘機拿我等的項上人頭去向曹司空邀功領賞?……于是,自從他知道了司馬懿的真實身份後,就派了專門的眼線監視着他和牛金等相關人員的一切舉動。這眼線回來報告他:在袁家信使前往冀州送信期間,司馬懿和牛金他們都沒有任何異常迹象。而且,即使是到了現在,杜傳和他的眼線也沒發現司馬懿有何可疑之舉。
沒辦法,杜傳隻得又重新繪制了一幅河内全郡軍事形勝要塞地圖,讓袁家兄弟也重新寫了一份呈給袁紹的求助密函。這一次,他們決定由袁渾親自出馬,帶着二十五個家丁,一路上戒備森嚴,專程護送着這一圖一函直奔冀州而去。
正當杜傳爲這事兒忙得前仰後合之際,一封來自許都朝廷尚書台的緊急文牍突然而至:五日之後,黃門侍郎兼監察禦史楊俊将抵達河内郡實地巡檢屯田安民事務,着河内郡府署及時迎接。這一下,又弄得杜傳手腳大亂,幾乎緩不過氣來。
他正苦苦籌思對策之時,忽聽得自己的郡丞署堂木門被笃笃敲響,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進來!”
堂門開處,隻見滿面恭敬之态的馬儀跨了進來。
想到馬儀,也就是司馬懿的背景來曆,杜傳不禁暗暗生了幾分警覺,急忙滿臉堆笑,拿着那封尚書台的緊急文牍,朝着司馬懿晃了幾晃,道:“馬君,來來來,杜某正爲楊俊大人前來巡檢本郡屯田安民事務而着急呢,馬君今日既是來了,本座可就有了共擔此責的好兄弟,可以一起商量着解決此事了……”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想:這杜傳不愧是圓滑老吏出身,一開口便輕輕巧巧地給自己先扣了一個“共擔此責的好兄弟”的帽子,将自己一把拽進這攤渾水再說!他臉上笑意一現即隐,神态卻愈加恭敬起來:“杜郡丞這話太客氣了!在下也正是聽聞了楊俊大人前來本郡巡檢屯田安民事務才連忙趕來,特地恭聽杜郡丞的指教。”
杜傳見司馬懿神情溫靜、毫無異狀,一如往日那般對自己卑恭有加,倒是不好再拿什麽刁話套他——況且眼下楊俊的實地巡檢在即,自己也不可能就将這事兒一味挑大,免得屆時難以收場。罷!罷!罷!管他這司馬懿究竟是何居心,暫且與他聯手将這一番楊俊的實地巡檢應付過去了再說!
他心念一定,便也朝着司馬懿肅然說道:“本郡的屯田安民情形呢,馬君你其實也清楚得很:在本郡各縣所屯的官田、客戶總共也沒多少家,哪裏經得起楊俊大人的實地檢查?若不想些法子出來應付一下,隻怕楊俊大人一到現場便會撸了你我頂上的官帽去!本座老邁無用,這官帽丢了就丢了——你馬君年輕有爲,因了這點兒微末小事而耽誤了前程,實在是不劃算啊!”
司馬懿聽得他此番講話與從前大不相同,處處含有威脅之意,心底暗暗頗爲惱怒,外面就裝出一副沉吟思量的表情,慢慢按照自己先前謀劃好的思路說道:“杜郡丞一向圓融持重,今日何必這般焦慮?不錯,本郡所屯的官田、客戶确是沒有多少家,但本郡兩位袁老爺名下的私田、佃戶卻有六七百戶——倘若楊俊大人真要前來實地檢查,咱們隻得來個移花接木,把兩位袁老爺名下的私田、佃戶報作郡府所屬的官田、客戶,再封緊他們這些佃戶的口風,挑選幾個機靈的出去應對,自然便能把楊俊大人蒙騙過去了。杜郡丞以爲在下此計如何?”
杜傳等的就是司馬懿主動把這條偷梁換柱的計策說出口來,如今聽得他順口講出,心底暗暗一喜:司馬懿啊,司馬懿!這偷梁換柱、蒙騙楊俊的計策可是你自己主動抛出來的喲!倘若将來被楊俊察覺,那可算是你一人所爲,我杜傳卻是滑得脫了去也!到那時候,你可莫怪我杜傳不能與你“共擔此責”了!
他假意凝眸深思了一會兒,才颔首答道:“馬君這主意當然是很好的,隻是杜某近日忙于整理這府署裏關于屯田安民的圖表簿冊事務,恐怕不能與你一同前去袁府協調此事了。”
司馬懿當然知道他是在抽身爬坎、撇清幹系,爲自己将來置身事外而預留田地,卻也并不戳破,隻淡淡笑道:“杜郡丞近日固然繁忙異常,隻怕袁府那裏還須勞您與馬某一同前去照應一聲吧?馬某一個人去,兩位袁老爺未必買賬呢。”
“不必,不必。”杜傳嘻嘻一笑,擺手而道,“那袁府兩位老爺與馬君關系本是相熟的,而且他倆一見你來便會明白此乃本座之意,也自會配合你馬君演好這一出戲的。馬君辦事一向圓融通達,你一出馬,哪有什麽難題不能迎刃而解的?”
司馬懿也不再與他虛繞,假裝成毫不介意的樣子,微一蹙眉,拱手便道:“罷了!罷了!如今事态緊急,馬某也隻得觍顔當仁不讓了!今日下午馬某便趕到袁府去協調處置此事……哦,對了!杜郡丞,此番楊俊大人在實地檢查之中,倘若見到咱們郡裏的屯田安民事務做得圓滿,隻怕他一高興,便會立刻給朝廷司空府、尚書台呈去一紙薦書,将杜郡丞您擢拔進戶部擔任度支侍郎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