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這個……魏太守有些太過謹慎,暫時沒有任何舉措。”司馬懿的語氣不由得滞了一滞,他暗暗定了一下心神,肅然而道,“依孩兒之見,隻要待到朝廷巡檢使楊俊大人前來實地核驗本郡屯田安民事務之際,孩兒再向楊大人禀明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等人的貪穢污迹,請求朝廷以律法公然懲處,以儆效尤!”
司馬防聽了,用手撫着颔下長長的垂髯,沉思了半晌沒有開口發話。終于,輕歎一聲道:“懿兒哪……你能想到借着清名遠播的大循吏楊俊的手,來懲治杜傳、袁氏兄弟這一夥兒貪穢之徒,用意本也不錯。當然,爲父先前也曾和楊俊同朝爲官,憑着爲父對他的了解,他應該也會支持你對杜傳、袁氏兄弟的舉報的。不過,懿兒哪,你想過沒有?萬一楊俊依法将杜傳、袁氏兄弟的穢迹呈報給朝廷司空府、尚書台,他們卻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呢?這個時候,你該怎麽辦?”
“這……”司馬懿一聽,不禁深深地沉思起來:是啊!曹司空、荀令君固然是以法爲本、以廉治吏,然而此刻真的要以懲治貪穢豪強之名,冒着極大風險與不可一世的袁大将軍公然對立——他們做得到嗎?他們若是做得到的話,應該早些年就做了,杜傳叔侄、袁氏兄弟這一切的貪穢罪行又何須留到今日由自己來揭發?
就在司馬懿沉吟之際,司馬防忽又緩緩開口了:“其實,就是在這河内郡府署之中,你要鏟除杜傳叔侄和袁氏兄弟一夥兒,也是勢單力薄啊!近日,爲父聽到魏種太守的寵妾何氏那裏傳出話來,說魏太守這段日子仍是夜夜笙歌,全然不以國計民生爲念,隻是前幾天突然在酒酣之際冒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本座本來瞧這個馬儀是個聰明伶俐的當官好料兒,卻沒想到他也和那些俗儒一般書生氣十足——居然進言勸谏我要當一個不懼豪強、肅貪除奸的大能吏、大清官!他也不想一想,這樣的大清官、大能吏是我魏種當得了的麽?隻有曹司空這樣的不世雄傑才敢用五色杖擊斃大權閹蹇碩的叔父……這等壯舉,我魏種豈敢望其項背?’——你聽一聽,像魏種這樣的軟蛋能幫得你什麽忙?你居然還向他尋求支持……”
司馬懿聽罷,雙目一閉,臉現傷感之色,袖中雙拳竟是捏得“格格”響——他深深歎道:“父親大人,孩兒自幼飽讀詩書,一直不敢忘了‘事上以忠,撫下以義’的聖賢銘訓!孩兒亦知魏種事事不能自立堅持,但他畢竟是孩兒的頂頭上司,孩兒若不盡言而谏,豈是竭誠事上之道?魏種如此聞善不納、自甘平庸,其失在他本人,而非在孩兒之身也!如今,孩兒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他日魏太守縱有何怨尤,也怪不得别人!”
講到這兒,他兩眼倏地大睜,直視父親司馬防說道:“其實,父親大人,孩兒深心揣測:此番楊俊大人前來河内郡,必定另有深意——近年來,曹司空、荀令君一直忙于剪滅呂布、袁術、張繡等肘腋之敵,不得不暫時向冀州袁紹示以撫和之意,所以對河内郡的亂象不聞不問。如今呂布、袁術等逆賊已被掃平,張繡等關西悍将亦将降服,曹司空、荀令君已可騰出手來與冀州袁紹對敵——當今形勢之下,他們豈能坐視袁氏勢力在河内郡等邊境重鎮繼續滲透而作亂?所以,朝廷派楊俊此番到河内郡,明面上是巡檢屯田安民事務,實質上必是借此名義潛察下情,一方面乘機整肅河内郡的吏治,一方面還會徹底清洗冀州袁氏盤踞在河内郡的勢力……孩兒此刻站出來揭發杜傳叔侄與袁雄、袁渾等的貪穢劣迹和不可告人的謀逆之心,雖不能說有十成的把握打動司空府、尚書台,但這個把握至少有七成……”
司馬防聽得司馬懿此刻之言,不禁暗暗一驚:懿兒的這些揣測之詞,竟與朗兒寫給自己的密函裏講述的朝廷情形絲毫不差!看來,懿兒在一些小枝小節上雖有疏漏之處,但在審時度勢、知人料事的大方略上,卻是洞若觀火,始終高人一籌!他甚感欣慰地撫了撫胸前的垂髯,雙眸裏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懿兒哪!你這話講得倒還鞭辟入裏——誠然如此,倘若你僅僅隻向楊俊、曹司空、荀令君他們舉報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的貪墨污穢之事,并不足以置他們于死地;不過,依爲父之見,假如你使出了這樣一招——向曹司空、荀令君灼然告實了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确有勾結袁紹通敵賣國之罪行,則他們必亡無疑!”
“是啊!孩兒也是這麽想的。”司馬懿聽得父親這般誇贊他,臉上卻并無多少喜色,雙眉微皺,徐徐歎了口氣,“唉……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其實孩兒心頭并不希望使出這一記偏招。那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巧取官田、豪奪私産、逼農爲佃、魚肉鄉裏,罪行昭彰,令人發指,本可隻需依着一卷律簡便能按而治之,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末了,沒料到他們卻是因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名才會被司空府、尚書台予以追究,細細想來真是讓人感慨良多啊!倘若他們隻有貪墨污穢之迹,而無勾結袁紹、通敵賣國之舉,且又肯效忠于曹司空、荀令君的話,隻怕孩兒縱是智計百出、心機算盡,也未必能奈其何啊……”
“你這話可又有些書生氣了!”司馬防臉色微微一沉,凜然說道,“你既已決定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交手,那麽你也隻有想盡一切謀略,使盡一切手段,用盡一切力量去奪得最後的勝利——至于是采用這個罪名還是那個罪名,這種手段還是那種手段,倒屬其次。反正,一切鬥争的目标都是爲了取勝。這些名義之争、是非之辯,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懿兒,你意下如何?”
司馬懿深深地埋下了頭,沒有正面回答父親這個問題。他心中仍在想着:父親這話太偏重于“術”,而忽視了“道”與“理”,似乎也不太圓滿。儒者之所重者,乃名與實也——若不以肅貪除奸的堂堂正正之名誅殺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以儆效尤,則終不能收得懾服群貪、澄清吏治之實效!自己身負絕學初入仕途,一舉一動都應當透出一股沉雄正大的恢宏氣象來,足以爲天下郡縣所效法!難不成如一介陰鸷險峻之士以旁門小術而狙擊成名?這豈是自己胸中大志之所圖?然而,眼下時勢如此,又能奈何?隻怕自己終不能像曹司空當年以杖殺蹇圖之舉而懲惡正法一般,獲得四方州郡之景仰了。
見到兒子這般情形,司馬防也不想再多說什麽: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必須得由兒子自己一步一步親身經曆後,他才會真正懂得其中的真谛。現在僅靠自己的三寸之舌,一下便給兒子來個醍醐灌頂是絕不可能的。還是讓未來的種種現實給予他最正确的教育吧!相信自己的這個麟兒屆時是一定能豁然開竅的。于是他收回了思緒,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眼前形勢上來:“懿兒哪,你如今對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證搜集了多少?能夠将他們一招緻命嗎?如果你罪證不夠紮實有力,也會影響曹司空、荀令君對這些小人的處置。”
“禀告父親:孩兒對他們貪墨納賄、魚肉百姓的不法之迹查實較多,卻對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謀逆之舉查實較少。”司馬懿面現遺憾之色,沉吟而答,“自今而後,孩兒會加倍搜集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證。”
“唔……這樣就好。”司馬防微微颔首,突然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卷油紙包裹的絹圖來,遞到司馬懿的手中,悠然而道,“懿兒,你且瞧一瞧,這幅絹圖上面繪的乃是何物?”
司馬懿将這卷絹圖緩緩打開,細細一瞧,頓時面色大變,這分明是河内郡全境内的軍事形勝要塞地圖!圖上對郡中各個隘口、縣邑的兵力分布、軍械數量、營壘情形等等,都做了十分詳盡的标注與說明!一見之下,他不由得顫聲問道:“父親大人……這……這可是郡府署裏頂尖兒的機密之物啊!您是怎麽得到的?”
司馬防不動聲色,緩緩又問:“你們郡府署裏的那張全郡軍事形勝要塞地圖會是這幅嗎?這隻怕是另有其人照着原圖徒手臨摹繪制的。”
司馬懿聞言又是一驚,急忙俯首仔細看去——那些密若蠅頭的标注字迹果然看起來頗有幾分熟悉,認真辨認發現正是那位河内郡丞杜傳的手筆!他不禁失聲而呼:“原來這是杜傳繪制的絹圖,他繪制這樣的機密要圖做甚?”蓦地,他心底靈光一閃,頓時瞪大了雙眼:“莫非他将這等軍事機密偷竊出來送給冀州……”
“不錯。”司馬防的目光深深沉沉地盯向了窗外的遠方,緩緩講道,“這幅河内全郡軍事形勝要塞地圖,是爲父派人從袁家信使的包袱中悄悄盜取到手的,它應該成爲你在關鍵時刻将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一招緻命的殺手锏!”
雖然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司馬懿卻深深懂得要搞到這幅絹圖那是何等的不易!這一切的背後,是父親一直默默暗中苦心布局、熬盡心血給自己捕獲到的一線勝機啊!他立時便哽了嗓子,濕了眼眶:“父親大人……孩兒不孝,有勞您費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