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知道,咱們郡府裏的魏太守一向是個裝聾作啞、不問下情的和事佬兒,但那個郡尉梁廣大人卻最是個橫拗的人——他好像也并不怎麽買杜郡丞的賬,在聽到杜郡丞把那些官牛租借出去的第二天,他便帶了幾十個兵卒過來,把那八十餘匹官馬全牽到他的軍營裏去了,說是要用來練戰。杜郡丞和他交涉了幾次,甚至說動了魏太守去壓他,他硬是頂着沒答應!所以呀,馬大人,您别看杜郡丞和梁郡尉在外人面前都是笑臉相迎的,其實他倆暗地裏關系僵着呢。”
司馬懿聽完,暗暗記下了這一切,哈哈一笑,順勢便把那話頭帶了開去,依然和胥二爺十分親熱地說道:“哎呀!咱們做屬下的談論他們上司做什麽?這些話咱們在這裏随便扯一扯也就随手丢個幹淨了!說實在的,儀今兒就是想到胥二爺一個人在廄院這邊守着太清苦了,順便過來看望看望您的。今兒瞧您這身子骨還挺硬朗的,可别窩在這廄院裏把您悶壞了——有空便到前院上計署裏來坐一坐,儀一定請您喝一壺那并州老窖釀的老酒。”
胥二爺此刻早被他這一席話感動得心頭一陣陣發熱,抱起拳頭躬身向他作揖個不停:“哎呀!沖着您馬大人這席話,小的今天下午就到孔廟去給您燒高香去!”
難做的官
這一日,司馬懿忽然被魏種單獨召到了郡府主署裏商議公務。
“本座聽說你們上計署這兩個多月裏,招納到了各地流民兩百五十多戶?馬君,真是辛苦你們了!”魏種開門見山地說道,“看來今年尚書台給咱們河内郡下的屯田安民任務應該是不難完成了。你整理好統計簿冊,随時準備上報尚書台。”
司馬懿聽了,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實言相告:“太守大人,這兩個多月來咱們招納了兩百五十多戶外地流民不假,但他們并沒成爲咱們民屯中的客戶,實則都成了城中富豪袁氏兄弟名下的佃戶……”
“什麽?他們都成了袁雄、袁渾兩兄弟名下的佃戶?”魏種一聽,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細汗涔涔的腦門,深深一歎,“唉……這又是杜傳這厮在當中做的手腳吧?”
司馬懿垂下頭去,亦是無話可說。
“這個杜傳……馬君,本座去年調升你上來擔任上計掾之職,就是不想讓他再在這屯田安民事務中瞎攪和,卻沒料到這厮利欲熏心,仍是插手亂搞一氣。唉……”
見到魏種連連搖頭歎息,司馬懿眉頭一動,想了又想,隻得一味沉住氣,坐在下首,等着他的後話。
“可是尚書台那邊又要郡裏上報這些屯田、客戶的統計簿冊。”魏種将話鋒一轉,顧左右而言他起來,面有憂色地問道,“馬儀,你在荷芝縣縣丞上也做過這些庶務,而且他們都盛稱你是精通統計算術的高手,你且談一談這事兒該當如何妥當處置?”
“這個……這個……”司馬懿沉吟了一會兒,緩緩答道,“事已至此,爲了應付尚書台的催問,那就隻有姑且依着杜郡丞設計的辦法,将這些外地流民說成是在官府屯田上安置的,反正他們也确實是在我們河内郡落了戶的。上計署便列出這各家各戶的姓名來,讓每戶戶主摁上指印,寫進統計簿冊裏上報了罷!”
“唉……這個杜傳,就會搞這一套欺上瞞下的伎倆!這樣的辦法,先前朝廷裏忙于征伐,難得下來核查,也就讓他蒙過去了幾次——”魏種隻把頭搖個不停,“可是,本座聽聞這一次朝廷将會派出一員清剛方正的大吏前來實地巡檢豫州屯田事務……他杜傳還靠這種辦法如何糊弄得過去?罷,罷,罷,這‘别人拉屎,我揩屁股’的孬事又得落到本座的頭上了……”
一說到這兒,他便長籲短歎、愁眉苦臉,隻是無計可施。
司馬懿坐在一旁靜觀許久,在心底反複思忖了幾番,以盡量平緩而不顯波動的口吻,開口進言道:“太守大人——屬下深受您的知遇之恩,被您從荷芝縣縣丞調升爲郡府上計掾,一直對您的大恩感佩不已,常思有所回報。近來屬下見府中事态頗爲異常,有些話如鲠在喉,意欲借此以報太守大人的提攜關照之恩,不當之處請您不要見怪。”
魏種從來不曾見到司馬懿的神情這般嚴肅凝重過,神情一愕,擡起雙眼深深地盯視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緩緩端起茶盞送到唇邊自顧自呷了一口,然後淡淡問道:“馬君今日這番言談舉動未免太嚴肅了些吧?你不會就是來向本座進谏杜傳之事罷?”
“不錯。屬下此刻所進之言,正爲此人!”司馬懿目光灼亮如電,迎視着魏種,深深言道,“太守大人爲朝廷牧民守土、宣揚教化,一向清名遠播,而下屬中卻有杜傳這樣假公濟私、勾結豪強、欺壓百姓、貪賄嗜利的小人敗亂郡事、激成民怨——您若不乘機早作處置,隻怕日後難免受其禍害與連累啊!馬儀言盡于此,一切還望太守大人三思。”
魏種聽了,雙眼隻是入神地盯着那手中的茶盞,仿佛看得十分專注,也不立刻回答,過了半晌,才沉沉而歎:“馬君……像你這樣勸谏本座的人先前亦有不少……唉!你可知道這杜傳在河内郡如此嚣張,他背後站着給他撐腰的是誰?是袁雄、袁渾兩兄弟!那麽,袁雄、袁渾兩兄弟的背後又站着誰?這還需要本座明言嗎?袁紹大将軍是何等的強人?他擁地數千裏、掌兵近百萬,在冀州邺城那裏跺一跺腳,連遠在豫州颍川郡的許都城都要抖三抖!曹司空、荀令君平日都要禮讓他三分——又何況我一個小小的河内太守?這些日子來,我魏種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行嗎?即便如你所言,本座冒死下令徹查杜傳、袁氏兄弟的種種罪行,一旦激怒了袁大将軍,弄得冀州方面與朝廷刀兵相向——本座擔得起這個重責嗎?本座隻想盡量端平河内郡這一碗水而已!至于你希望本座采取大膽破格、震世駭俗的肅正之舉,實非本座力之能及、心之所敢!”
司馬懿聽罷,不由得暗暗喟然歎息。先前他對魏種敢于振作而起、肅清貪穢,其實也沒抱多大的期望;今日既已談及杜傳此人此事,他才順勢進言勸谏一番。如今聽得魏種這般答複,盡管十有八九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然而他仍是掩不住有一絲深深的失望浮上了心頭。他靜了片刻,才沉沉說道:“太守大人胸中既有這等定見,屬下便不再叨擾了。不過,倘若朝廷派來的巡檢使大人查起本郡屯田安民之事,太守大人可已想好了應對之策麽?”
“這個……本座亦已想清楚了!”魏種把手中茶盞往桌幾上當地一放,仰起臉來看着司馬懿,聲音也變得有些滞重,“到時候巡檢使大人真要徹查到底,本座無法兜住此事,便也隻得讓杜傳帶話給袁雄、袁渾,讓他們自己搬出袁大将軍去和朝廷理論罷。”
聽了魏種這話,司馬懿感到啼笑皆非,但細細一想,站在魏種這種一味和稀泥的處事角度,此舉大概也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應對之策了!他在心底藐視魏種的同時,又不禁對他生出了一縷淡淡的憐憫。
他迎着魏種遊移而來的目光,隻是恭然贊了一句:“太守大人思慮周密,依儀之見,眼下也僅有您這一策可以将朝廷應付過去了……”
藏得再深也會露馬腳
“聽說這一次,朝廷派到河内郡來考核屯田安民事務的是黃門侍郎楊俊楊大人?”袁雄用一柄長長的木勺從青銅獸紋酒樽裏舀出熱騰騰的并州老酒來,斟進了杜傳面前桌幾上的雙耳杯,一股濃濃的白氣立刻冒起,迷蒙在杜傳的眼前。
“是啊!”杜傳的目光投注在眼前倏地彌漫而起的濃郁酒氣裏,仿佛要将它一直看穿看透,“杜某聽聞這個楊俊出身清流、品操貞峻,最是廉潔持正的了。朝廷此番派他這樣難以對付的拗公前來,隻怕有些來者不善啊。”
“嗨!我袁渾和這麽多官場中人也打過多年交道了,那些表面上愈是裝得清正廉潔的朝廷命官,其實眼睛裏愈是見不得錢……”袁渾卻有些不以爲然地端起雙耳杯,将杯中之酒一口喝了個幹淨,也不顧嘴邊白成一片的酒沫,揚聲而道,“楊俊裝得這般清廉持正,說到底不過是想方設法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罷了!大哥!杜郡丞!你們送他一箱金餅、六七十匹絹綢,隻怕他當場就會樂得屁颠屁颠地去給咱們辦正事兒!”
杜傳聽了,在鼻孔裏冷冷輕哼了一聲,斜眼瞟了袁渾一下,帶着一絲不軟不硬的調侃語氣說道:“袁二老爺,倘若楊俊這老兒真能如你所言就這樣輕易打發了,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如果萬一他一味拗着跟咱們較真呢?”
“哼!如果他真要存心跟咱們對着拗勁兒,”袁雄将手中木勺一收,擱進了青銅酒樽裏放下,又握着勺柄在酒樽裏慢慢攪着,口裏陰陰地說道,“那咱們就找幾個人化裝成流寇,在暗中幹掉他算了。這樣做,神不知鬼不覺的,朝廷也查不出什麽來。”
“不妥!不妥!”杜傳沉思片刻,搖了搖頭,“袁大公子這一計固然不錯,但那是萬不得已而爲之的下下策!倘若真要将他殺了,朝廷裏的司空府、尚書台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反倒生出更多的事端來。”
“哎呀!你這個杜郡丞,一口一個‘這也不行,那也不妥’,”袁渾聽了,不由得大爲光火,“那你就給咱兄弟倆出一個拿得準的主意!你說這事兒該怎麽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