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瞧了瞧站在門口處等待着的牛金和劉寅,有些爲難地歎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杜君有所不知,今晚這豫州來的八十餘戶流民,看起來似乎是在咱們河内郡留宿過夜了。但他們是否真的願意留在咱們河内郡安心落戶屯田……這個,儀還沒摸到實信兒啊!所以,儀今晚是想和他們中間那個帶頭兒的裏長——就是那個年輕人,一道出去談一談,說服他們安心留住下來落戶屯田。這個事兒可真是耽擱不得!你且回去轉告杜郡丞——就說今晚儀爲這事兒實在是來不了四海樓了。待得這邊的事兒徹底落實之後,儀一定自己掏錢擺宴,高高興興地回請杜郡丞,一道品嘗那烤黑羊和蒸乳豬的美味,如何?”
“哦……原來是爲這事兒啊!”杜和聽罷,自然懂得這說服豫州流民留下來安居屯田才是頭等大事,便也不再勉強,隻得放了手,向司馬懿抱拳而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勞馬大人多加費心了!叔父那裏,杜某現在就去替您解釋罷。”
司馬懿微笑着點了點頭,目送他遠遠離去,這才轉身回到了劉寅和牛金身邊。卻見牛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調侃道:“司馬公子連烤黑羊、蒸乳豬這樣的美味都一股腦兒舍棄了,卻來陪劉寅兄一道叙舊談心,實在不愧是咱們紫淵學苑同學當中重情重義的楷模啊!”
司馬懿知道牛金耳力敏銳驚人,自然能把剛才自己與杜和的那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向牛金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徑自攜着劉寅的手便往門外走了出去。
路上,劉寅不禁露出滿面感動之色,道:“馬兄……呃,司馬兄剛才在棚房裏和劉某等人同席而坐,一道吃糙米飯、青菜湯而面不改色,當真是不忘師父當年所教的清簡素潔之風!那個杜官爺和其他差人可比你差遠了——一個個隻敷衍着扒了幾口,就跑到外面别的地方去吃了……哪有司馬兄這般平易親和喲!”
司馬懿側過頭去,斜視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我輩同窗中間,劉寅君最是不喜巧言誇人的了。今日你這番話贊得懿煞是不安呐……”
劉寅輕輕地搖了搖頭,喟然而道:“劉某此言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誇。倘若這天下各州各郡的官老爺們都能像司馬兄這般清廉愛民,我們這些小民就不會遭到這般流離失所、惶惶四散的厄運了……”說到後來,他的眼眶裏竟然閃出了瑩瑩的淚花。
司馬懿聞言,心底一陣恻然,鼻腔裏酸酸的。他靜了片刻,方才溫顔而笑,勸慰道:“哎呀!劉君——如今朝廷已頒下安撫流民、屯田休養的良策,你們也就不必再這麽流離四方、輾轉辛苦了!遵照這一策令,你們若是在我們河内郡裏留下來,每一戶可以分得二十畝麥地和二十畝稻田,并免除第一年的田地租稅,而且這第一年裏,還可以享受到官府發放的每戶每月四鬥米的補助呢!”
“哦?真有這麽好的國策?”劉寅聽了,先是高興了一會兒,不禁又半信半疑地問道,“司馬兄——你隻怕是在編笑話逗劉某玩兒吧?”
“真的真的。我怎麽會騙你呢?”司馬懿兩眼大大地睜着正視劉寅,把頭點得像擂鼓兒似的。
“劉寅,這事兒我家公子是真的沒騙你們。”一直抱着雙臂在一旁靜靜聽着的牛金這時也開腔了,“你們要是在這裏留下來安居落戶屯田,種上十幾畝田地,栽上百十株桑樹,有糧可食、有布可穿、溫飽有餘,這日子不就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那敢情好!”劉寅眼神裏一片朦胧,直瞧着夜空深處喃喃地說道,“就怕這是你倆在糊弄咱們這一群人做白日夢呐,若真是你倆說的那樣,咱們這八十餘戶人家可就家家戶戶給你倆燒高香、叩九頭了,哪裏還有不願意留下來的呀?”
“你可别不相信,說不定明後天懿就要帶着你們去分田地和領谷種了呐!”司馬懿伸手拍了拍劉寅的肩膀,呵呵笑着說道。
“行,我今晚回去後就勸說大夥兒們都留下來,在這裏安居落戶屯田!”劉寅面容一正點頭答道。
“好了,你再給懿講一講靈龍谷紫淵學苑裏的情形罷。”司馬懿見這屯田安民的事兒眼下已經談妥,便轉換了話題,微微含笑問道,“懿如今很是挂念管先生和諸位同窗啊。”
“唉……别提了,靈龍谷紫淵學苑早就關閉了。”劉寅臉上一片黯然,甚是傷感地說道,“自從司馬兄你兩年前離開學苑之後,四個月不到,方瑩、周宣、胡昭他們也都先後辭别而去了。隻剩下咱們這些靈龍谷本地附近的同學們還在。又過了兩個多月,師父在散盡苑中積糧之後,也帶着柯靈去了遼東避難,紫淵學苑就這樣關閉了。”
“師父他們去了遼東?”司馬懿聽了,深深一歎,“師父當真是玄鑒深遠、高明至極啊!他視天下紛争如蝸角相鬥,翩翩然遺世卓然獨立。懿不能及也!”
“後來,李傕、郭汜等殘兵流寇與西涼馬騰、韓遂的兵馬,在靈龍谷一帶的郡縣交戰。我們村莊被戰火波及,已是無法安生,隻得背井離鄉避難而來。”劉寅繼續講着,眼角不知不覺又挂上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我們聽說冀州有勢力最大的諸侯袁紹大将軍鎮守着,似乎比天下其他地方還稍稍安定一些,便準備投往冀州去,不曾想在這裏碰到了你們……”
“冀州也并不見得就是那麽安定啊……”司馬懿目光一擡,遙遙地凝望着北邊的星空,忽然深有感觸地說道,“方瑩不是住在冀州境内的邺城嗎?我曾派人去邺城找她,沒想到她們一家竟莫名其妙地在那裏失了蹤迹,怎麽找也找不到……還有,冀州境内,豪強大族之間爲兼并土地而你争我鬥,也是亂象紛呈啊!袁大将軍似乎也是優柔寡斷,沒什麽魄力彈壓得住。”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緩緩從群星璀璨的夜空中收了回來,靜靜地投在劉寅的臉上,悠悠說道:“方瑩已在冀州境内失蹤,這已經讓懿極爲痛心了!懿可不希望劉君你們也到冀州去重複她的悲劇……”
貪官與豪強
呼呼的北風在半空中亂竄,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雲塊紛紛散散的。
在暗藍色的天穹下,司馬懿、牛金與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戶主代表,在杜和的帶領下,來到河内郡城東面十裏長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劃撥田地。
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蕪,野草長得和他們的膝蓋一樣高。然而,撥開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裏的泥土幹得就像灰粉一樣,輕輕一碰便碎散開來,沒有絲毫水分。這是河内郡當地人最不願耕種的、最爲貧瘠的瓦片地啊!
司馬懿看在眼裏,暗暗皺起了眉頭——難道河内郡裏能夠用來招納和安置流民的,就隻有這種貧瘠荒蕪的劣質田地嗎?這些連靈龍谷周圍最差勁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劉寅他們在這裏種得了麥嗎?他正欲開口詢問,杜和已是搶先說道:“馬大人,這些便是郡府劃撥出來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橫豎是一戶二十畝的标準,您現在便可以開始主持劃分和丈量事宜,撥到他們每一家的戶頭上去。”
“這……”牛金在一旁見了,禁不住失聲驚叫,“杜官爺,您别是走錯了地方罷?這樣的土地怎麽種得出糧食來?”
司馬懿的面色凝重如鐵,卻沒做聲,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後的流民戶主們,隻見他們個個暗暗搖頭,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邊,杜和聽了牛金的問話,臉上毫無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說道:“牛老弟——杜某怎會走錯了地方呢?這些便是我們河内郡專屬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掃了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們一眼,又不冷不熱地說道:“其實,大夥兒也應該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撥糧地讓你們來種地屯田,這已是給你們天大的恩澤了!哪裏還有什麽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裏給你們留着?多多少少有這麽一塊地劃給你們,這已經是非常便宜你們了……”
司馬懿卻沒怎麽在意他這啰啰唆唆地耍花槍,将目光往四下裏一掃,看到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頭向劉寅等說道:“罷了!罷了!這坡上的麥地的确是差了些,這坡下的稻田看起來還不錯。所謂‘世事難得兩全其美’,大夥兒可以損稻田之有餘而補麥地之不足了。”
聽到司馬懿這麽講,又見到山坡腳下稻田肥美,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代表的臉上這才放出些笑意來。
蓦然,杜和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馬大人,您錯了——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們郡府所屬的官田。”
“嗯?”司馬懿心頭一震,不禁回過頭來盯住了他,“這些稻田看起來也是一直空置着的呀!這沒人耕種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麽?”
“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間的谄笑擠成了一團,“這些稻田是本郡大戶袁雄、袁渾兩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馬懿頓時微微變了臉色,據他所知,袁雄、袁渾也是這四五年間才遷到河内郡落戶的外來豪族,素無祖業根基,怎麽一下便擁有了這麽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麽,劃撥給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裏?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杜和擠眉弄眼地湊近過來,低聲向他說道:“馬大人,這安置流民、劃撥田地的詳細情形,您還得問一問我叔父杜郡丞,他自會向您細細說明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