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司馬防的吟誦,司馬懿剛欲舉步緩緩離去,卻聽得吱呀一響,東廂主室的扉門忽然開了——司馬防站在那裏,左手握着一卷《漢書》竹簡,右手遠遠地向他招了招手!
進了室内,司馬防在一張黃楊木書幾後面坐了下來,頭也不擡,一邊翻看着手中的書簡,一邊淡淡地問道:“聽說今天袁氏兄弟又邀請你們府衙裏的人在四海樓裏聚宴了?”
“是的。袁氏兄弟搬出杜郡丞出面邀請,魏太守也不能不給他們幾分面子。——所以,咱們府衙上下所有僚屬們都沒法拒絕啊。”司馬懿垂手答道,“孩兒本來也不願意赴此無聊之宴的,隻是怕萬一拒絕了,反而有損與同僚的關系,落下一個不太合群的名聲也不太好。”
“呵呵呵……這袁氏兄弟二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你們府衙裏的人這麽大魚大肉地伺候着,你們府衙裏的人可真有大造化啊。爲父聽說今天宴會結束後,袁氏兄弟還贈了你們每人一匹絹緞!這兩兄弟花這麽大本錢和你們拉攏關系,隻怕還存着别樣的心思吧?這個郡丞杜傳也在中間這麽敲鑼打鼓、明目張膽地爲袁氏兄弟穿針引線,恐怕也在打着什麽不爲人知的小算盤吧?”司馬防果然不愧是閱曆豐富的官場老手,一眼便窺破了其中的虛實,“俗諺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到時候,這袁氏兄弟和杜傳倘若有什麽不軌之舉被人揭發,你們府衙裏自太守魏種以下,哪個敢和他們較真?唉……曹孟德何其英明——卻在河内郡放了魏種這麽一個軟蛋,恐怕将來免不了會誤大事啊!”
“這個……父親大人訓導得是。孩兒日後定會多多約束自己,對袁氏兄弟的宴請一定是能推則推,絕不含糊。”司馬懿聽得微微颔首,仍是低眉垂目地恭然答道,“不過,父親大人評論曹司空将魏種這麽一個軟蛋太守放在河内郡,表面看來似有不妥。但是,依孩兒之見,這恰恰是曹司空用人治政的高人一籌之處啊。”
司馬防一聽,細細一想,頓時明白了司馬懿的言下之意:這河内郡靠近袁紹大将軍掌握下的冀州前沿,曹操若是起用了一名精敏能幹、勇于拓進的太守,必會引起袁紹的警覺,釀成袁紹借以興師發難的口實;倒是他任用魏種這個庸碌自守、鮮有作爲的循吏,多多少少還能夠降低袁紹的猜疑,不至于引發雙方的激烈沖突。這樣說起來,曹操如此用人,确實是非常高明的了。
“懿兒哪,爲父聽說府衙裏把屯田安民的事兒交給你去做了?”司馬防略一沉吟,又開口問道。
“是的,父親大人。”司馬懿深深地點了點頭。
“唉……這個事兒是杜傳一腳踢給你的一樁苦差事啊!這個杜傳很狡猾的,他一定别有用心,你能不能找個機會把它推卸掉?”司馬防放下書簡,擡起頭來直視着他。
“父親大人,孩兒正想借此機會曆練一番——這番屯田安民的事兒,無論有多麽繁雜、多麽艱巨,孩兒都願一顯身手迎難而上!”司馬懿的态度雖然仍是那麽謙恭有加,但他語氣之堅定沉實卻如萬鈞磐石一般不可輕移。
“好吧!俗話說:‘事非經過不知難。’你實打實地去田間地頭曆練一番也好!”司馬防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不過,你要切記先賢的一句銘訓:‘士之立身行事,務必審慎于前,方能無咎于後。’這屯田安民之事,爲父也曾略有耳聞,并不似你心目中想象的那般簡單。你日後定要多加小心、不可等閑視之。”
眼下這時節雖然還是初冬,然而天氣已然十分寒冷。冷風飕飕地吹着,城外野地裏的樹木的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天空中高挂的太陽也是灰白灰白的,沒有半分熱度。隻見河内郡南城牆壁上,那張桌面大小的屯田安民告示,被寒風一陣陣地刮着,仿佛随時都會破裂。
城門裏一座書案後面,坐着一身樸素棉袍的司馬懿。他一手執《史記》竹簡慢慢看着,雙眼卻時不時地擡起來往城門外的大道上看幾眼,瞧一瞧有沒有從四方避難而來的流民出現。既然是奉了郡令招納流民、墾荒屯田,那就不該隻是坐在衙堂裏烤着火盆,暖洋洋舒舒服服地幹等着别人投上門來——就這一點來說,司馬懿還是不屑于和上計署裏的同僚杜和及其他好逸惡勞之徒同浮同沉的。
他的身後,六七個衙役在城門根下歪歪倒倒的,或蹲或倚,抱着懷裏的槍矛打着瞌睡——有兩三個口角的涎水都哈啦哈啦地淌了下來。隻有司馬懿的貼身侍從牛金,在他的靠椅背後手握腰間刀柄,整個身軀站得如同鐵槍一般筆直,臉上毫無倦怠之色。
大約又過了兩個時辰,朔風越刮越冷,天色愈來愈暗。牛金終于忍不住向司馬懿輕聲提醒道:“公子,現在是酉初時分了……咱們還是暫且收拾回去,明日辰時再來?”
司馬懿卻不答話,目光緩緩地從書簡上移了開來,在牛金臉上一掠:“多謝你的好意!你可是擔心儀有些乏了?——再等等看罷!你又不是不知道,隻要有這書簡看,儀是不管挨多長的時間、喝多久的西北風都不會覺得累的。”
牛金曉得司馬懿的性格倔強,聽了他這麽說,便隻得一笑而罷。
說話之間,司馬懿忽然見得一群小黑點兒似的人影,正從天際的黃土大道那邊緩緩移動過來——
“公子,你終于等來了……”牛金驚喜異常地低呼道。
“莫要高興得太早。”司馬懿心頭也激動得怦怦亂跳,臉上卻不露聲色,“隻怕是城裏的居民從鄉下趕親回來的罷。”
那群黑點兒漸漸地走近,隐隐有犢車轉輪之聲傳來。牛金自幼習武,目力超人,此刻已然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就是一群遠道而來的避難流民!
他們一個個衣衫褴褛、面黃肌瘦,仿佛半個多月都沒吃過一頓飽飯。草屑和泥垢沾滿了發梢——不消說,這必是在野地裏露宿時留下的痕迹。僅有的兩三輛犢車上,擠滿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和餓得又哭又叫的小孩兒。
司馬懿自然也是和牛金一樣把這幕情形瞧得分明了。他放下書簡,整了整衣襟,咳嗽一聲,站起了身,向城門根下東歪西倒隻顧打盹兒的那幾個衙役喊道:“快醒一醒!有公務要幹了!”
聽到司馬懿響亮的呼喊之聲,那幾個睡眼惺忪的衙役嘟哝着、推搡着,紛紛站了起來。
還沒等他們磨磨蹭蹭地站得整齊了,司馬懿和牛金已是向那一大群外地流民迎了上去。
在漸漸走近他們之際,司馬懿遠遠地揚聲喊道:“各位父老,本座乃是河内郡上計掾。你們從何而來?又将往何而去?”
聞聽他這突如其來的呼喊之聲,那一大群外地流民都怔住了:隻見這位青年官吏在那裏手舞足蹈,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司馬懿和牛金見到他們都是一臉茫然,正耐着性子要開始宣講當今朝廷頒布的屯田安民之策——這時,那群流民當中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司馬兄!牛金君!真的可是你們?”
那聲音裏充滿了一股莫名的驚喜與親熱,令司馬懿心頭一顫,急忙循聲望去——一個身着破爛衣衫的青年農民分開人群躍了出來,站到了他倆面前,赫然正是當年靈龍谷紫淵學苑的同窗學友劉寅!
“劉……劉寅?”司馬懿和牛金齊齊驚呼,“你……你們……”
“司馬兄、牛金君……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劉寅直直地盯着他倆,灰撲撲的臉頰上立刻淌出兩條淚流來!
“沒關系!沒關系!你到咱們這河内郡來了就好呐!”司馬懿知道此刻不是叙舊的時候,便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咱們河内郡正在大興屯田安置各地流民,到這兒來了,你們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走上前去與劉寅雙手緊緊相握,凝視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後,你别在外人面前喊我‘司馬兄’,回到河内郡以後我就化名爲‘馬儀’了。”
劉寅聽得似懂非懂,隻是含淚向他點了點頭,仍自悲切不已。
那一邊,滿面喜色的牛金也是伸手摸了摸腦袋,憋了半晌沒說出什麽囫囵話,卻轉身向城門根下那些拖沓而來的衙役們喊道:“吳二、朱八!你倆趕快去北城的流民安置棚房那裏,通知杜官爺多多準備米粥,就說馬大人招納到了兩百多名豫州流民,稍後他便會陪着大家一起過來用晚飯。”
和劉寅等八十餘戶豫州流民一齊在流民安置棚裏吃過晚飯之後,司馬懿便讓牛金請來了劉寅,準備和這個昔日的同窗兄弟一道到外面散散心、叙叙舊。剛走到棚房門口,杜傳的侄兒、上計署的胥吏杜和便趨步過來,躲躲閃閃地瞥了劉寅和牛金幾眼,向司馬懿低聲說道:“馬大人,杜某請借一步說話。”
司馬懿微一沉吟,朝牛、劉二人打了個招呼,就跟着杜和來到牆角處:“何事?”杜和擡眼望了望四周,把聲音壓得很低:“馬大人,您這一下招納到了八十餘戶流民,可算是爲河内郡立下一樁大功了。小人的叔父杜郡丞也高興得很呐!——他在四海樓擺下了酒宴,特意邀請您過去一叙。”
“這個……招納流民、屯田安置是儀分内之事。”司馬懿有些猶豫了,“實在是多謝杜郡丞的好意了——儀剛才在棚房裏已經和劉寅他們用過晚飯了。”
“那些青菜、糙米做的晚飯連豬都不肯吃,咋能适合馬大人您的口味呢?我叔父在四海樓上讓人備下了烤黑羊和蒸乳豬兩道絕味名肴,聽說是京師裏來的名廚做的,味道鮮美之極!”杜和臉上滿是谄笑,拉着司馬懿的袖角就是不放手,“馬大人還是賞臉過去陪一陪我叔父他老人家罷。”
(本章完)